常平安很顺利地带他们到了主殿。

出乎他们意料, 所谓都在主殿的“长老”都不见人影，就连之前试图窥探的那些神识都销声匿迹，卫风看常平安的目光顿时就不善起来。

很明显这人一直在说谎。

透明的鬼纹把江顾包裹得密不透风，现在江顾在这些半仙族眼里就是香饽饽, 谁都想来啃上两口, 卫风气得要发疯，恨不得直接吞了那混沌核把这些人全杀干净, 再把江顾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过日子。

一只温热的手掌拍在了他脑后, 江顾冷淡的声音传来：“稳住心神, 别胡思乱想。”

卫风看了一眼他满是红痕的手腕，移开视线。

有江顾在，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江顾，剩下的时间在胡思乱想地想江顾，他师父这个要求实在强人所难。

江顾只提醒了他一句, 而后便将注意力放在了主殿内, 殿中央塑着威严的神像，神像穿着黑色的华服, 眉目沉静, 双眼微微下垂俯视着众人, 他手中拿着支玉笛，背后是盛开的繁花与流云，威严俊美，无悲无喜, 倒也符合世人对仙人的想象。

常平安带着他们绕到了神像后, 抬手结出印记，面前浮现出一个复杂的机关, 他从袖中拿出了数十件神器，一一对应放上，而后又动用了上百道置换阵，众人面前缓缓打开了一道狭窄的小门。

“就在里面。”常平安转身看向江顾，“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可以让卫风放进鬼纹，是否安全一试便知。”

江顾点了点头，卫风会意，放出鬼纹入内查探，里面灵气浊气俱是空荡，宛如一口平静无澜的枯井，毫无威胁。

“师父，没问题。”卫风说。

常平安松了口气，走在了最前面，带他们进了那道狭窄的小门。

过了许久，他们才得以见内里的情形：只见偌大的虚空空间内，有几十名修士盘腿而坐，他们形销骨立，须发皆白，容颜苍老，周身半分灵气都不见，胸膛也毫无起伏，若不是眉心还有一点生气吊着，几乎与死尸无异。

常平安站在一群枯老的修士中看向江顾，声音冷静又漠然：“他们是最初的那批半仙族，是我的师兄师姐们，万年前他们便已经开始衰老，最后这几千年陆续进了这处虚空，只能借助神力吊着最后一口气，以免紫府脱落。”

来日若有需要，撤去神力，便有几十座道祖境大圆满的紫府相助。

风无忧看见了几个熟面孔，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好久没见过他们了。”

“半仙族长生不老只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常平安道，“天道有常，不会允许半仙族这种违背常理的种族存在世间，倘若所有修士都无法飞升，道祖境大圆满的修士全都沦为半仙族，那只会是半仙族在修真界独大，最后的结果也只会是所有人都走向绝路——因为他们会不停的增长修为，吸收天地间的灵气。”

“所以等他们体内的灵气积攒到一定程度，便会倾泻而出，与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常平安道。

江顾看向这些修士，道：“你们就没有查明原因？”

“自然是查明了，毕竟谁都不想死。”常平安深吸了一口，“世间有天有地，有阴有阳，有清有浊，修士飞升便是去浊留清或去清留浊，体内的修为纯净到一定程度，便会不再受世间和凡身所累，脱身升元神而入上界，飞升失败便会身死道消。

可修真界几万年都无人成功飞升，失败者也能存活于世间，甚至还能继续修行，归根结底是天地间的气息出了问题。”

常平安神色凝重道：“如今整个修真界无论是灵气还是浊气都远远超出了这方世界所能承受的极限，灵气至纯，浊气至浑，修士便是修炼到极致也不可能超越这两者的纯净程度，自然无法飞升，而造成这些的原因便是——”

“混沌核。”

江顾道：“你们早就知道了混沌核的存在。”

“没错，远比曜琰神殿那群人要早。”常平安道，“可惜我们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将这东西彻底消灭，反而随着我们的攻击越发膨胀，到最后我们都束手无策。”

“你找到了萧澹。”江顾这话没有疑问。

“对。”常平安道，“我曾于三千年前接到神谕，有位仙君告诉了我建造通天路的办法，道此法能助修真界的修士飞升，却不许我声张。

可我们长宁神殿一举一动都在曜琰神殿的人窥视中，而且一旦我们半仙族靠近混沌核，修为便会飞速增长，加快走入衰老的速度，所以我只能找一个远离沉曜大陆和混沌核，却又必须有足够的野心和能力之人，几经挑选，我找到了萧澹，告诉了他建造通天路的办法。”

“以我推测，也许是这位仙君想用通天路消耗尽混沌核中的混沌之气，使世间的灵、浊而起重新恢复正常。”常平安对着江顾行了一礼，“江道友，混沌核与通天路承载着整个修真界的命运，事到如今，最适合为混沌核提供灵、浊二气的人已现身，通天路也只缺最后一块仙骨，还请——以大局为重。”

风无忧愕然不敢做声，江顾神色喜怒难辨。

卫风听得云里雾里，也懒得细想，原本只勤勤恳恳地帮他师父清除浊气，但常平安最后这意思基本和萧澹的话一模一样，就是想要江顾的命，还他妈要江顾舍己为人。

“你找死！”卫风怒骂一声，手中的陌刀凌空劈下，常平安匆忙一挡，却被劈碎了护身的神器，锋利的刀身直接没入了他的肩膀，直接将他压得跪在了地上，鲜红的血溅满了江顾雪白的衣摆。

常平安却不卑不亢，甚至行礼的手还稳稳停在半空：“飞升之路已无望，江道友，此乃让修真界恢复正常的唯一办法。”

“你们怎么不去死？！”卫风目眦欲裂，恨不得隔了他的舌头。

“我等俱承袭师尊修习苍生道，常平安与长宁神殿全族愿以性命相助。”常平安神色坚定地望着卫风和江顾，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即便灰飞烟灭身死道消，绝无半句怨言。”

“你们这些该死的苍生道——”卫风眼底满是血色，猛地拔出了陌刀，又一刀直直劈向他的眉心。

常平安不躲不惧，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刀剑稳稳停在了离他眼睛的咫尺之遥。

“师父？”卫风看着抵住自己刀身的灵力，转身不可思议地看向江顾。

江顾不知道在想什么，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道：“先留着他。”

卫风不安地看着他，想要说话，却被他抬手制止，只能死死攥着刀柄，站在了他身侧。

江顾看向重伤的常平安，道：“所以当时在安榴城，是你助我斩断了通天路和混沌核连接的鬼纹？”

他当时察觉有异样，可怀疑了一圈，甚至怀疑到了萧澹头上，却忽略了这个其貌不扬的修士——此人与温涵玖有种异曲同工的不起眼和弱小，极难让人注意到。

“是我。”常平安道，“萧澹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而且当时我察觉到曜琰神殿倾巢出动，紧急通知了长宁神殿，万一打起来，通天路和混沌核不能全都落在他们手里。”

的确是个聪明的办法。

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主动现身，引导他们带着通天路和部分混沌核来了长宁神殿，而通天路需要的仙骨，输送混沌之气的卫风也都在，只需要等萧澹收集完其他混沌核前来，便算万事俱备了。

风无忧一脸牙疼地看着常平安：“我们竟然被你给耍了？”

主要这厮……实在不起眼，让人无端气闷。

常平安捂着肩膀上的伤口站起身来，平静道：“我已通知萧澹来此汇合，沉曜神殿的半仙族必然紧随而至，若江道友愿意舍身，无论是长宁还是沉曜，全部半仙族尽数祭塔相助。”

江顾眯起了眼睛：“若我不愿意呢？”

常平安并不意外，道：“那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和江顾几乎同时出手，卫风长刀横在身前，与风无忧在江顾身侧护着人齐齐后退，风无忧飞快地结印带着他们退出这虚空，而常平安又岂会罢休，抬手便撤了最近的修士眉心的一口神器，道祖境大圆满修士的紫府轰然而落，澎湃强悍的神力直砸向三人。

“走！”

风无忧一人一掌，带他们进了自己的虚空印，而常平安的法相竟预判了他的动作，自虚无中猛地探出手来，撕裂了风无忧的半条胳膊，紧接着一柄陌刀横空飞出，化出原形的卫风法相猛地甩尾，砸开了他的手掌，拽着风无忧和江顾进了自己的虚空印。

常平安神色淡淡，直接收回法相，瞬移回了偏殿。

“平安，你怎么回来了？”温涵玖看到他吓了一跳。

常平安伸手便要抓住他，却被长戟凌空劈开逼得退后半步，江向云笑眯眯道：“我弟弟呢？”

常平安手腕一翻，掌心多了条鞭子。

认识他这么久，这还是温涵玖第一次见他动手，一脸懵道：“江顾和卫风呢？他们没事吧？”

常平安没有回答他，江向云心底一沉，笑意加深：“没看出来啊，道友还真是深藏不露。”

常平安长鞭一挥，便要卷走他身后的通天塔，孱临化出原形，一口就将那塔和混沌核全吞了进去，顿时满脸痛苦，险些哕出来，结果风无忧凭空出现，一掌挡住了常平安刺向他心口的鞭子：“你是不是脑子有坑！混沌核也敢吞！”

刚听完常平安说的话，风无忧对混沌核这玩意儿简直敬而远之，结果这蠢蟾蜍竟然一口吞了。

孱临打了个饱嗝：“好东西得藏起来——嗝！”

“护住道心元神，封闭经脉。”江顾往孱临身上落了数百道阵法，“风无忧，卫风，看住他。”

卫风闻言直接将孱临扔进了灵宠袋里塞给了风无忧，冲到了江顾面前：“师父你重伤未愈，不能过分动用灵力，我来！”

他上前同江向云并肩，与常平安缠斗至了一处。

江顾没有阻止卫风，也没有急着出手，他审视的目光落在了常平安身上，又看向快急疯了的温涵玖。

“你们别打了！常平安，你不准伤害他们！”温涵玖嗓子都要喊哑了，却无济于事，他急切地看向江顾，“仙——江道友！你快想想办法！”

这话说得有意思，江顾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道：“你也想要造通天路？或者是曜琰想造通天路？”

温涵玖愣住：“什么通天路？”

演技精湛。

这藤妖看着天真鲁莽，但心思缜密……江顾目光忽然一凛，赤雪剑骤然出手，隔着窗户与一道法相径直撞在了一起，周围的墙壁瞬间四分五裂，他们设置的隐匿阵法瞬间化为乌有。

萧澹站在法相的肩膀上对他微微一笑：“江顾，我们又见面了。”

“萧澹，将其他混沌核拿出来。”常平安道。

萧澹道：“常道友，通天路没有我谁都无法启用，虽然是你告诉我的办法，但现在恐怕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

他一抬手，大殿外显现出了温修霁和其他曜琰神殿的半仙族，“我早就发现你只是利用我造通天路了，你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所以我打算弃暗投明了。”

温修霁站在空中负手而立：“萧道友还是识大体的，原来你就是长宁神殿那个从不露面的小师叔，当日竟没认出你来，真是失敬。”

常平安猛地收了鞭子，站在了大殿屋顶，双手结印，辞俊带领众人瞬间出现在了他身后，与温修霁众人对峙在一处。

“天时地利人和俱齐，成败在此一举。”常平安的目光落在了江顾身上。

温修霁也笑着看向江顾：“江道友，这下你看出到底是谁真心为你好了吧？我们曜琰神殿只是一心想助你飞升，可这长宁神殿却是要取你仙骨，要你性命啊。”

“我看你们谁敢！”卫风横刀挡在了江顾身前，双目赤红，周身杀意澎湃。

江向云和风无忧站在了江顾两侧，即便对着一群道祖境的半仙族也毫无退缩之意。

江顾神色平静的站在中间，微微走神。

温修霁和常平安几乎同时下令，顿时数不清的半仙族混战在一处，庞大的法相倾轧肆虐，各式各样的天阶神器爆开，天地间只剩色彩绚丽的灵力冲击，将方圆千里都蒙上了层阴翳的血色。

耳边的厮杀声渐远，江顾体内里的灵力开始疯狂的运转，甚至隐隐感受到了天道的呼应，竟在此时要突破道祖境后期甚至是大圆满，这让他脸色微变。

卫风感知到了他的变化，仓惶地转头：“师父？！”

温修霁操控着掌心的神器，笑得势在必得：“江道友，此乃上界赐下的神器，专门增长你的修为，助你飞升一臂之力！”

那神器是支玉色的长笛，神力混杂着灵力源源不断地涌上江顾，无论江顾如何抵触都无法阻止这神器半分，卫风情急之下用鬼纹去挡，却被齐齐斩断，强横的神力直接将他反噬，重重撞飞了出去。

常平安瞳孔一缩，纵身飞向温修霁，想要毁掉那支玉笛，辞俊和辞春深一同前去帮忙，岂料温修霁不退反进：“你们尽管毁便是，一旦神器损毁，所有的灵气都会涌向江顾，他便能原地飞升！”

常平安猛地转身，一鞭子扯断了温涵玖身上的束缚，大声道：“绝不能让江顾飞升！”

温涵玖飞向了江顾，然而有道身影比他还要快，卫风几乎是扑向了江顾，扯开了风无忧腰间的灵宠袋，将孱临体内的混沌核尽数拿出。

“住手！”江顾猛地回神，赶忙阻止他，却还是晚了半息。

卫风将那块混沌核尽数吞噬，眼瞳瞬间变得苍白，神鸢鲛和鬼面白目混合的法相悍然而起，天地间的混沌之力疯狂地涌向他的识海，彻底阻断了不断进入江顾身体的灵气，竟生生逼得他突破停滞，修为堪堪停在了道祖境后期。

庞大的、粘稠的黑色鬼纹凝聚成团，神鸢鲛和鬼面白目原形本体在里面隐约可见，庞大的法相骤然暴涨了数百倍，压过了在场所有半仙族的法相与神器，几乎将天地间的气息抽干。

卫风急促地喘息着，元神一点点碎裂成片，分散在那块混沌核的鬼纹里，他皮肉被混沌核尽数融化，残破的、正在融化的骨骼却死死抱着江顾，他的脸逐渐变得模糊，血肉淋漓下只剩一双惨白的眼睛。

在铺天盖地的鬼纹和漫天飞舞的灵力与法相碎片中，那双眼睛悲伤又乞求地看着江顾，却流不出半滴眼泪，只有滚烫的鲜血混着淋漓的皮肉和破碎的骨骼，重重砸在了江顾的心口。

“师父，别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