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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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玑看见微云好像被雷劈了,然后他连滚带爬地奔进内室,一个猛子扎进堆积成山的简牍中乱刨一通,一边翻还一边念念有词。
宣玑围着他转了半天,就听见他在那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同源”“祭炉”之类,不很像人话的词,半句也没懂,只好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色——活蹦乱跳的烛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微云的脸,他的脸色难看得像买不起墓地的死尸。
把藏书从头到尾犁了一遍,微云好像终于得出了结论,绝望地往地上一瘫,他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一声:“彤……殿下,你在吗?”
宣玑立刻凑上去:“在在在,你研究出什么了?快说!”
微云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体,直眉楞眼地盯着墙上的影,烛光也感觉到了不安,惶惶地跳着,把人影吹得如鬼如魅。
“行行好吧,微云兄,”宣玑简直要被他逼得就地自燃,“你有话能不能痛快说,我……”
这时,微云几不可闻地说:“我救不了你。”
宣玑倏地住了嘴。
虽然他心疼陛下的时候,恨不能自己从来没活过,但他毕竟是有知觉有意识的,猝不及防地听见这么一句宣判,心里还是难免咯噔一下。
不过只有一下,宣玑很快镇定下来。
缓缓地在微云对面坐下,宣玑笑了笑:“哦……你老兄可算想开了。”
微云将手里的小油灯放下,照亮了脚边的鲛纱,他用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抚过上面一段高山文字:“当年那位成功将剑灵‘复活’的前辈重炼玄铁剑时,两次所用材料皆为兔妖天灵,但我们都忽略了一点——兔妖与朱雀不同,兔族乃是胎生,现在看来,我们几次重炼天魔剑不成功,就是因为胎卵之别。”
宣玑听得云里雾里:“虽然我也没想……但是这话可有点刺耳了,老兄,卵生低人一等吗?”
“胎儿离开母体,即视为死胎,不算‘天灵’,因此用兔妖天灵炼剑,胎儿必在其母腹中,母体必被生祭剑炉。”微云说,“炼器的‘赋生’并非自然生产,将死胎强留于世,须得等价交换,有一死才能换一生。那把兔天灵剑两次炼器、两次赋生,其中有个关窍,就是都有一只活的母兔妖祭炉。”
宣玑皱了皱眉,他是被当人养大的,该有的人性他一样不缺,乍听见这个“以命换命”说法,心里难免浮动。第一反应当然是“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没这个道理”,然而随即,其他杂念纷至沓来……那么,假如用那些死囚、罪大恶极的人呢?
反正他们也要被杀头……
他当年被炼成天魔剑,人族那场惊动了天地的豪赌大祭,不也背负着八十一条人命?
微云和宣玑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各自默默消化着。
好半晌,灯花不堪寂静,轻轻地跳了一下,宣玑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这还是……别介了吧。”
他幼时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尚且能说是无知无罪。
“现在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活人祭炉,太那什么了……就算我能‘活’过来,也晦气得很,恐怕一辈子也不敢伸手沾灵渊了,”宣玑说到这顿了顿,随后又自嘲一笑,眉宇间笼上一层郁结,“话说回来,不晦气我也不敢……就这么守着他也挺好的,守到有一天我自然消失,哪天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去偷看他更衣洗澡,反正他也不知道——微云老兄,你族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知所谓的蛮人,你大老远跑到中原来受教化,可得想好了,别越长越回去……好啦,开玩笑,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看你不如一五一十地报给灵渊算了,省得血誓伤你,他……他应该知道我……”
就听微云在旁边喃喃地说:“陛下富有四海,找一个祭炉,按理说不难。”
宣玑忙道:“别扯淡,当心灵渊真砍了你。”
微云一句告诫也听不见,只是嘀咕给自己听:“可是这位前辈成功之后,又试着修过一把原身是九尾狐天灵的琴,九尾太过稀有,他修复时用了雪狐代替,结果却失败了。”
宣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直接从地上飘到了半空:“等等,你的意思是……”
“不是奴不救你,实在是……恐怕这祭炉者,需同器灵有同源的血脉才行。”微云说道,“彤殿下,你生于天魔祭。当年那八十一个人族修士献祭的是天魔,不是你。为朱雀天灵赋生,所杀的不是别人,就是半人半妖的小皇子。他肉身死、魔身成,祭了半妖之躯,给你赋生……若陛下有子嗣,若他愿意为你舍一条血脉……或许可以重新给你赋生。”
宣玑眼睛瞬间红了,一时分不出来“杀孩子献祭”和“灵渊和别人生个孩子”两件事,到底哪个更能激怒他。
“我劳驾你族大师们打铁之余多读点书好吗!你说的是什……”
微云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人破口大骂,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他哑声说:“可天魔形同赤渊,注定无后啊。”
宣玑倏地愣住。
“当年陛下肉身死,方有你生,若要重炼天魔剑……若要重炼天魔剑……必要将陛下再次钉入剑炉,让他肉身再消亡一次。要真是这样……我一试便知……对!我有血誓,若我瞒报陛下不死……”
微云发过血誓,不得背叛人皇。如果他欺君,谎言出口的瞬间,自己就会遭到血誓反噬。除非血誓判定他的“欺骗”是为了保护主人。
如果血誓不反噬,就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当微云按丹离教的,把准备好的说辞递上去,骗陛下“天魔剑灵已死,剑灵不可能复生时”,血誓果然毫无反应。
丹离说得对。
丹离好像永远正确。
但陛下不想听——因为有血誓,容不得他不信,他只是近乎自欺地不听,曾经坚如磐石的理智被那剑炉熬得一渣不剩。
于是微云只好托付毕方一族,偷偷弄来了一团赤渊火,在最后一次重练时,把赤渊火掺进了剑炉里。赤渊火污染了剑身,曾经被天魔剑灵镇压的赤渊怨魂在剑身里嘶吼挣扎,三尺的青峰像是一处浓缩的人间炼狱,烧毁了剑炉。
剑身崩裂,碎得没来得及和他形成共感。
微云跪伏在地上,像条夹着尾巴的老狗,头发被烧得焦糊,狼狈不堪。
盛灵渊足有一炷香之久没吭声,然后他平静地屏退微云,独自关上剑炉,把每一渣铁屑都收集了起来。
大块碎片捡起来,粘在砖瓦器物上的铁屑,就一点一点地磨下来。
从清晨,一直捡到金乌西沉。
他看不见的地方,宣玑一直在旁边陪着,虚虚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够了。”
你自己算算,已经凌迟我多少次了?
我不过是……喜欢你而已,虽然也起过贪求独占之心,但从始至终,应该也没超出“人之常情”的范畴,不该受这样的惩罚啊。
你再这样,我要恨你了。
有那么片刻光景,盛灵渊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那里,眼神微动,像是听见了什么。
然而仔细看,却发现他波动的眼神只是夕阳落在他眼睛里的余晖,如忽长忽短的光阴,最后随夕阳沉没,完全地暗下去了。
他抱着残铁转身出去,亲手封了剑炉。凌绝顶、再无牵挂,朝着深渊启了程,绝尘而去。
心魔瘴一下浓得像是能滴出漆黑的血来。
“什么情况?江州地区四个分局同时失联……”
“你们快看卫星图!”
笼罩在江州上方的黑瘴爆炸似的瞬间膨胀,一下扩散到了一多半地方,连省会都被一口吞了下去。
“通知封路了吗,快点!公共监控里的情况不乐观。”
“普通人中招以后状态不大对头。”
不知道为什么,被心魔瘴缠上的普通人比外勤们的表现更暴力——倒头就睡的很少,能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着发呆的都不多。程度比较轻的在路边破口大骂,有砸玻璃的、砸车的、互殴的;还有人拎着油桶沿街放火,举着砍刀见谁削谁……最危险的是公路,一群开着大杀器的疯子横冲直撞,所有的路桥都乱成了一锅粥。
一辆拉着危险品的运输车眼看着朝加油站冲了过去,千钧一发间,汽车突然脱离司机控制,紧急制动,拖着大油罐的车尾在地上划出了一道白印。
直升机从它正上方飞过,旁边一处工地上的几块钢板飞过来,迅速变形,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车包了起来。
做完这么几个动作,直升机上的燕秋山已经汗如雨下,一块巧克力掉地上两次,他才勉强用哆嗦的手撕开包装,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
与此同时,第一批风神增援赶到,每个人身上都裹着水系或者金属系的保护膜,背着供氧装置。两个植物系特能联手让大桥下的水生植物瞬间疯长,织就了一张大网,接住了从桥上翻下来的公交车,一个水系骑着摩托车沿街灭火,最后一个水球抓住了放火的疯子。
燕秋山经过的地方,那些菜刀、铁棍之类能打死人的危险金属物都软塌塌地变了形。剩下揪头发撕脸拿牙啃的实在顾不上了,一时半会撕不死人的,就先让他们慢慢搏斗。
“这样不行,”燕秋山缓过一口气来,哑声说,“江州太大,我们人不够,就算把特种部队全体外勤都搬过来也不行,我们这一路碰上好几个想点加油站的了。加油站还是小事,多少化工厂、易燃易爆仓库、高压电网……各种危险品汇聚的地方必须立刻控制,盛先生……”
“等着,在想办法。”盛灵渊的声音从通讯设备里传出来,依旧不见惊慌,好像天塌下来都不足以让他喘一口大气。
谷月汐侧头瞄了一眼,看见盛灵渊正用黑雾编着一串一串看不懂的咒文。
“前辈,这是巫人咒吗?”
“唔,”咒文内容不断修改变动着,像是在打草稿,盛灵渊头也不抬,“前面路口往西拐。”
谷月汐应声打方向盘,心惊胆战地观察他的动作:“前辈,你……你不会在现编咒文吧?”
“巫人大圣都没这个本事,何况我一个外族,太高看我了。”盛灵渊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只是将现存的通心草咒略做改编——成了,怎么像方才那位不知名的朋友那样,把这个发出去?”
谷月汐:“……”
宣主任居然还没教会他这古董剑用手机,靠不靠谱啊?
她连忙留着一半的注意力开车,摸出手机给那一串巫人咒拍了照,发了出去。
盛灵渊:“除恶咒以外,普通巫人咒门槛很低,凡……普通人拓下来拿去也能用,这是根据通心草咒改的,我以前也没遇到过这种场面,纯为应急,难免粗陋,诸位先凑合用。”
想他在位时,生产力多低下啊,城墙外荒山万里,帝都的石板上也并排走不了几台大马车,打仗机动全靠各展神通,老百姓家里有几把钝斧柴刀了不起了。
谁知道三千年后人口这么多,凡人们还造出一堆能把自己炸得满天飞的玩意儿?
“通心草咒需要傀儡,傀儡制作起来太费时,来不及,你们把拓好的咒文撒到与自己同宗的东西里——水系找河,金系找铁,能捏几个临时的分身,分多少看个人承受能力,量力而行,每只临时傀儡能坚持一刻,分开行动。”
“这个好,盛先生牛逼!我刚就想说植物系的同志们能用植物代替真人呢,这下连水系和金属系都可以了!”善后科的几位骨干刚从俞阳飞回来,都没来得及调休就被逮进会议室帮忙,杨潮拿着一沓回响音机调用申请找黄局签字,“领导补签一下,设备我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发出去了。”
异控局毕竟有成熟的应急机制,虽然一时猝不及防,折进去一沓精英,后续增援很快到位。
一个个贴着咒文的冰人、铁人、树叶人迅速深入人群聚集的社区、村落,特种部队的精英们平均一个人能同时承受十多个傀儡,江州地区的特能外勤一下增加十倍,迅速控制了场面。
与此同时,第一批回响音机直接空运过来,在黑瘴扩散的边缘落下,以毒攻毒地播放精神系的清心醒神音乐,试图以毒攻毒、把被心魔瘴困住的人们唤醒。
善后科全体忙得脚不沾地,发紧急公关稿,封锁周围交通——每次发生这种事,他们临时工一样的科室主任准会被外勤“借调”得没影,罗翠翠作为资历最老的一个,被赶鸭子上架,感觉这一头孤寒的秀发马上也要殉职去也。
谷月汐超速百分之百,车载GPS提示她已经进入清平市,周遭能见度降低到了她需要用透视眼看路的地步。
谷月汐打开外勤车上的激光灯,打出一道光束,给直升飞机上的同事指路:“清平这个地方不太对劲,太安静了,周围……嘶!”
谷月汐突然一脚急刹车,人差点让安全带勒成两截,瞳孔缩成了猫一样的细线——她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前挡风玻璃上一闪而过,以她的动态视力,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个人,但车子并没有撞到什么东西感觉。
翻滚的黑瘴里,有不少人影漂在半空,赤裸的妇女,拿着枪扫射的小男孩,一个瘦小的男人身体突然从中间裂开,里面爬出了一只恐龙似的怪物,仰天嚎叫,又像愤怒,又像在哭。
盛灵渊:“闭眼。”
谷月汐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啊?”
一只手伸过来,居然就这么用手心盖住了谷月汐那双穿墙破瘴的透视眼,谷月汐眼皮一沉,被迫合上:“但我开车……”
那只盖住她眼睛的手在她眉心上打了个指响:“碧天悠悠,游云不流。”
谷月汐觉得眉心微凉,好像有根细长的铁丝穿了进去,她忍着没躲,听那男人低沉的声音像夜风卷过千里无人的野渡:“……风摇雨送,撵落梢头。”
一缕白光开始从眉心处扩散开,她“看”见了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圆环,随后,谷月汐意识到那是方向盘。
她吃了一惊,透视眼第一次透过了她自己的眼皮!
“啼鸟归巢,独莫我有。”
“独莫我有……”
“莫我有……”
男人和缓的声音仿佛陡然多了无数应和,好像是黑暗里幽灵被他唤醒,茫然地跟读着:“沧海潦潦,浮浪无常;鲛灵长泣,何处归乡;南塔幢幢,亦我彷徨……”
“亦我彷徨……”
“彷徨……”
古老的悲歌声穿透了谷月汐的耳膜,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瞬间将她拖回到无处着落、举目无立足之地的童年。
那只悬在她额头的手再次在她眉间一点:“识眼,开。”
谷月汐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视野”瞬间无比清晰——她分明是闭着眼,但公路、建筑、障碍物全都清晰可见,和睁眼时看到的东西又有微妙差别,她一时形容不出,只是觉得很多死物在她眼里都像是有了生命。
刚才那些半空中乱舞的群魔影子一个都不见了,江州地脉像画在地上的黄白线一样清楚,她有种自己能一眼穿透地脉,看到尽头的错觉。
“这是……”
“这就是你祖宗的识眼。”盛灵渊撤回手掌,示意她继续开车,“你族祖上有南冠猴的血统,所以天生透视眼。只是一来血脉传到此时太稀薄了,二来是你肉眼不瞎,所以识眼不开,我刚封了你的肉眼,识眼不会被幻象所迷,现在放心走吧。”
谷月汐打了个寒噤。不知道是不是识眼的缘故,她觉得很冷。将车里的暖气开到最大,也冲不散那股附骨之疽似的凉意。
“识眼”是高于肉眼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世界看得这么清楚,可是莫名的,无边的孤独感冲上来。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撕裂了她和世界稀薄的联系,谷月汐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呼吸急促了起来,嘴里一股腥味返上来,才意识到是她把自己舌头咬破了。
她本来是个喜静的人,很不爱聊天,此时却迫切地想有个人说话。为防止自己被那孤独感淹没,谷月汐没话找话地问盛灵渊:“前辈,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以后能用什么方法提高透视眼的能力?我应该怎么设计训练?”
“训练什么?识眼么?”盛灵渊被她逗乐了,“你这话可别让别人听见,早几千年,南冠猴们愿意以九死将识眼换一对招子。”
“为什么?”
“因为识眼是不祥的东西,小丫头。看得太清的人命都不好,现在不过是情况特殊,我用秘法给你开一会儿而已。”盛灵渊看出了她强忍的焦躁,“你现在不觉得难受吗?放心,我只给你开了一刻识眼,时间长了你得疯。”
谷月汐下意识地偏头朝他看了一眼,不料一眼扫过去,她差点惊得把眼睛睁开,油门踩太猛,外勤车尥蹶子似的往前一蹿。
她终于“看清”了上次她在东川森林公园里没来得及看见的——这位神秘的剑灵胸口的心脏原来是一团黑气,纠缠着裹出来一颗类似心的形状,但里面是空的,心口那一点“火焰色”不是血管,而是……是一道狰狞的伤口。
好像原本长在那的什么东西被剥离了。
他……他没有心。
字面意义上的!
“啧,年轻人,怎么毛毛躁躁的。”盛灵渊伸手在她后脑勺上敲了一下,“看路,看我干什么?偏离地脉了。”
谷月汐慌忙扭头向前,饶是谷队向来稳重,也深呼吸数次,咽了两口唾沫,差点连张昭他们的呼叫都错过,结结巴巴地跟张昭核对完定位之后,她才刚放下对讲机,就听旁边男人慢悠悠地说:“不就是比别人少颗心吗,剜了,不影响什么,别怕。”
☆、第八十八章
作为风神精英, 谷月汐的日常工作就是跟各种诡异的怪物打交道, 然而她毕生所见的怪物加起来,也没有旁边这位让人心惊肉跳。
并不是他没有心的缘故。
由于研究样本太少, 目前人们对器灵这种特殊的存在知之甚少,谷月汐不是专家,也说不好没有心的“器灵”该不该活蹦乱跳。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该大惊小怪,可“识眼”打开后, 她总觉得自己不单只是多了一重视力,所有感官都跟着敏锐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
以前她只是觉得这个和齐武帝重名“剑灵”很神秘,虽然态度温和,看起来挺好相处,但总有种挥之不去的距离感,偶尔有那么一时片刻,谷月汐会觉得对方有点可怕,但她一直没往心里去——毕竟谁都有权保守秘密, 而其他人对自己不了解的强大存在总会有点戒备,这都是本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这时,密闭的外勤车里,除了一帮昏迷不醒的同事,只剩下她和这位“剑灵”,她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竟有跳车的冲动……好像旁边的“队友”, 比车窗外浓稠欲滴的心魔瘴还凶险。
幸亏她早年经历坎坷,人比较冷静。谷月汐稳稳当当地沿着地脉开车,轻轻咬住自己的舌尖,默数了五十下剧烈起伏的心跳,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她第一天入风神,燕总就教过她,恐惧源于悬而未决、源于未知,破障的唯一方法就是直面。
于是谷月汐定了定神,直接问:“方便我多嘴问一句吗,关于……关于你的心。”
“唔……没什么影响,平时感觉大概会迟钝一点,不过有我那‘主人’几代人温养‘剑身’,现在好多了,现在吃东西也能尝出点味道。”盛灵渊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膝盖,“至于其他的,也就是七情断绝而已。”
谷月汐一惊,忽然就明白“剑灵”身上的违和感从哪来的。
他笑脸迎人,但那笑容是精确空洞的,他看任何人、任何事物的眼神都是冰冷的一视同仁。比如现在,所有人都或慌乱、或紧张的时候,他也会随大流更改语气。他交流的话变得简短,但仔细听,他其实只是为了融入语境,删减了客气话和语气词而已,语速并无变化,停顿起伏,依然像念新闻广播稿一样标准。
断绝七情……难怪心魔瘴连宣主任那么开朗外向的都困住了,唯独他轻轻松松地全身而退。
谷月汐被识眼折磨得手心冒汗,无端有点向往这种状态。
这时,她身边那位不似真人的忽然主动开了口:“七情是人之根本。”
谷月汐愣了愣,惊讶地用识眼余光扫了盛灵渊一眼。他看上去很年轻,像个刚毕业不久的青年,可是谷月汐突然有种错觉,觉得那人是位年纪很大的长者,活过了快要一生,才能在得失尽头,客观公正地回望辉煌与失落。
这些绝情断欲的理性派不都鄙视人之软肋吗?
她忍不住问:“那按轻重缓急,七情应该排在哪里呢?”
盛灵渊不假思索地回答:“犹在身家性命之前。”
谷月汐的头又忍不住往他那边偏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那为什么我要断绝七情?”盛灵渊轻笑一声,缓缓地说,“因为拉扯的行李太多,我多一片羽毛也背不动了,只好把能卸的都卸了。我这样的,不算死,也不算活着,不值得效仿。我前来贵宝地,是有些未了的事,于诸君无恶意,小心开你的车吧,前面就到当年的清平司旧址了。”
他好像连说句闲话都掐好了时间,话音刚落,车里的能量监控警报就响了起来。
通讯设备里传来张昭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们……呲啦……这里好像有阵法……卧槽!”
谷月汐立刻进入警醒的执勤状态,单手扣住腰间秘银,这时,她“余光”扫见车窗外划过一道银光,那像是一团流动的水银,速度居然能和飞一样的外勤车齐头并进!
她猛一脚刹车,那团“水银”立刻擦着车窗冲到了前面,凝结出一个人形,竖在她正前方五米处。
谷月汐刚要动,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头,盛灵渊简单地吩咐:“退。”
她立刻挂上倒挡,飞快回撤,那水银落地,变成了个很清秀的青年人,眼睛却是蒙着的。
按在她肩头的手往下一压,谷月汐来不及细想,依吩咐急刹车,地面上突然多了一排獠牙似的铁刺,堪堪贴住了她的后轮。
“小心点。”盛灵渊沉声叮嘱道,“这位是初代清平司总司,真正从南归塔里活下来的南冠猴。”
他话没说完,谷月汐就听见一声巨响,断断续续的通讯频道里一片混乱:“燕总他们……呲啦……直升机坠毁了……”
谷月汐汗毛倒竖:“什么!”
“没事!没……呲……我们……跳伞了,大爷的,这是什么鬼!”张昭的声音从通讯频道里传出来,“有一坨水银……呲啦……变成了南海高山古墓里那个臊眉耷眼的墓主人!敢信吗?”
盛灵渊眉头微皱:微云也被对方“征用”了。
“我们在清平市清平镇西北方向十五公里,遭到不明异能生物攻……呲啦……”这是第一批赶来的增援。
“江安高速清平北路口……有……巨型变异植物……”
对讲机里的杂音没消停,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划断了信号,整个地面都在震颤。
影人是活的刻录仪,他把三千年里跟过的“主人”挨个复制了出来。
谷月汐眼前一黑,识眼不断干扰她的理智,巨大的压力当头笼罩过来。
但车上还有昏迷的同事,她怎么也得替他们挡一下,于是当机立断从驾驶舱滚了出来,几乎没有瞄准,当空开了两枪,试图引开敌人。
秘银子弹精确地射向那蒙眼青年的眉心,蒙眼人却好像在她开枪的瞬间就预估到了子弹的轨迹,好整以暇地偏头让过。秘银子弹头也不回地冲向地面,被地脉里冒出来的黑气活生生地吞了。
蒙眼青年笑了起来,浓郁的黑暗在翻滚的心魔瘴中朝她挤压过来。
谷月汐这好几千年后的混血后辈,血统不知注过多少次水,就算识眼是盛灵渊亲自打开的,也难以抵挡真正黑夜之王的等级碾压。刹那间,她从识眼到肉眼瞬间一起失明,耳边忽然响起无数惨叫,紧接着是野兽咀嚼骨肉的声音……
谷月汐弓起后背,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耳边就是一声巨响,所有幻觉同时消失,她重新夺回了视力,愕然地发现自己正在往一大片吹毛断发的铁刺上倒。
她反应极快,核心立刻缩紧,靠腰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危险地擦着铁刺落下,肩膀一撑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抬眼正看见剑灵单手掐住那蒙面青年的脖子。
谷月汐忍不住揉了揉眼——方才那把她按在地上摩擦的大佬像条死狗,被那位神秘的“剑灵”徒手捏着,“剑灵”身后风起云涌的黑雾张牙舞爪地扑开,所经之处草木、苔藓……无一幸免。
蒙面青年那张白净的脸也被黑雾腐蚀得乱七八糟,板牙无遮无拦地现了世。
他俩头顶雷云聚集。
“杨东这废物,放不下心防,还耐不住寂寞,身居高位,沦落到与影人为伍,难怪后来越发贪得无厌。”盛灵渊微微一眯眼,注视着那蒙着眼的人,“也就配给小孩子当压岁钱。阁下堂堂一人魔,这种货色也看得上,二位可真是破锅配烂盖。”
蒙面人露出来的板牙轻轻地开合着,捉襟见肘的皮肉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不知道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美的。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盛灵渊攥成了一把血肉,盛灵渊杀人杀得光棍,也早做好了被雷劈的准备,杀完影人分/身,他经验丰富地人影一闪,已经不在原地。
然而雷云只是啰啰嗦嗦地不住闷响,真正的天雷却并没有落下。
谷月汐松了口气,盛灵渊却蓦地抬头,脸色比刚挨完雷劈还难看。
周围的心魔瘴陡然渗出了火焰色的雾气,“水银”渗进大地,那影人用无数人的声音“嘻嘻哈哈”地说:“陛下一怒,山陵崩、赤渊沉,众生皆蝼蚁,奴可吓死了呢。”
谷月汐:“……”
这二位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凑在一起她没明白!
“前……前辈,”她按住双耳“听宫”,怀疑自己耳朵被震出了毛病,“犯罪嫌疑人刚才喊、喊了你什么?”
盛灵渊没回答。
影人却大笑起来:“奴罪该万死,哈哈哈哈哈。”
那影人的人魔化成一团水银,围着他们乱转:“陛下,来啊,把我分尸揉碎啊……我在人间无依无靠地游荡了三千年了,活也活够了,得不到归宿,给赤渊当最后一把燃料也没什么不好,陛下……你动静再大一点啊。九天神雷都在天魔淫威下瑟瑟发抖呢!”
盛灵渊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腕,他方才一击大概恢复了生前三四成的功力,被世界法则束缚的力量正在恢复,而天雷却没有下来——这说明赤渊的封印在削弱!
那废物守火人到底在干什么!
守火人陷在前世今生的噩梦里,已经快疯了。
“陛下!”度陵宫里,一个宫人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剑炉殿门口——这剑炉已经封了几年,陛下最近不知怎么,又突然说要在殿内闭关,门口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守着,不许任何活物入内。
宫人是个凡得不能再凡的人,可一靠近这剑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回去能做好几天噩梦。
“陛下,”宫人咽了口唾沫,气沉丹田,朗声嚎丧道,“太后……太后驾崩了!”
剑炉殿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宫人侧耳倾听片刻,两膝上好像长了刺,快跪不住了,正待继续嚎,忽然,一个侍卫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转向剑炉的方向,闭上眼——这侍卫是新来的,不知道是个什么,反正不是人,据说有千里眼、顺风耳。
最近一两年,陛下也不知怎么了,身边格外爱用这些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很不成体统。
可自从帝师也倒了,再不成体统,也没人敢言语。陛下近来行事越发喜怒无常,这些年他独断专行,杀人如麻,虽说“文死谏”光宗耀祖吧,但度陵宫外忧国忧民的老臣们排着队撞柱子,陛下眼皮都不眨一下,史官的笔光是记名都记不过来,倘或有错漏,岂不白瞎了大好头颅?于是渐渐也没人撞了。
满朝上下,噤若寒蝉,再没有人敢对武帝置喙半句,只好任凭度陵宫里妖气冲天。
宫人胆战心惊地屏住呼吸,片刻后,那侍卫转过身来,交代道:“陛下说,着礼部,按旧制办。”
宫人:“……”
就没了?
侍卫又平平板板地说:“陛下还说,太后去了,他甚是哀恸,不愿见人,还要闭关几日,你们不要再来打扰。”
宫人头一次听说这种风格的哀恸,也不敢多问,只好将给太后留的眼泪一抹擦,低头快步走了,拐了个弯,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剑炉殿,恍惚间,见那剑炉殿中血光冲天。
宫人吃了一惊,再用力一揉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此时,剑炉殿内的青石砖上,盛灵渊正在烧东西。他很有耐心地坐在火边等着,烧光了写着“锻金术”草稿竹简,又面无表情地将脚边小箱子里鸡零狗碎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扔进火里,有木雕、玩偶,懒得打开看的丝绸画轴……最后是一块内附传承的南明石。
这个烧不掉。
盛灵渊想了想,将指尖一簇黑气注入了南明石里,那曾栖朱雀的火焰色石头顿时黯淡下去,布满了阴森森的诅咒气息,被他随手丢在一边。
处理完这些,他便不慌不忙地将身上繁复的衣服一一除去,走进了大殿正中间,一个鲜血绘制的巨大法阵里,盘膝坐在血泊正中。
宣玑正在殿外跟法阵死磕,他一次又一次地想扑过去,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无论如何也破不开陛下亲自布下的阵。
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恨不能用十指扒开法阵的屏障,从未这样痛恨过自己学艺不精。
“你给我滚出来!你个狗娘养的疯子,不作死不行是吗?你这又要干什么!盛潇!你……“
宣玑骂声戛然而止,目眦欲裂地看着殿内情景,然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灵渊!”
只见无数条黑气从法阵中钻出来,化为千万把小刀,雨点似的落在盛灵渊身上。但他只是轻轻地哆嗦了一下,脸上血色潮水似的褪去,表情却是平静的,微微睁开眼,目光没有焦距。
那些小刀在他身上钻进钻出,他的皮肉反复割开,又飞速愈合。而后一道血光直冲天际,他从胸口掏出了一颗心。
盛灵渊瞟了那轻轻跳动的心一眼,好像只是修剪下来的指甲头发之类,然后随手捏了一团黑气,塞进了自己胸前的伤口里。一挥手,地面血气翻覆而起,织就了一张血色的大网,裹在那颗心上,不断缠绕,不断收紧,最后缩成了一寸大小,落入盛灵渊掌心,像一颗血色的珍珠,被他收进了一个小瓷瓶里。
法阵中的盛灵渊忽然一分为二,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面面相觑,一个神色阴冷平静、像精巧的石像木雕;另一个面带疲惫,目光中似乎有无限悲意。
更像人的那个盛灵渊往宣玑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好像能“看见”宣玑似的,然后他化作一片羽毛似的青烟,钻入那瓷瓶里,不见了。
剑炉中只剩下一具无悲不喜的活尸。
那“活尸”抬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胸口致命的伤口很快聚合如初,只见他招来自己的衣服,随意地一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僵硬的嘴角往上提了两分。
他很有耐心地对着铜镜将那骇人的微笑调整了片刻,直到从每个角度看都如往日一般和煦……像画在上面的。
这时,殿外有人轻轻地说:“陛下,天牢里那个人,突现五衰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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