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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十八被他推得踉跄了一步,接着一把匕首刀光仰面袭来。容十八身手比明德高了不止一个码数,但是明德气急了每一拳都在拼命,他们两个一进一退的一直打到大殿之外去,明德抢先一步把容十八逼到了台阶边上,接着一手就这么当头劈了过去。
容十八心道不好,虽然明德的内力不是自己练出来出来而是别人给他灌进去的,但是他自己运用得非常好,这么一掌下来,就算不至于头开脑绽,也得砸成个昏厥甚至痴傻。
他正打算拼死往下一跃,突而一只手从身后拦腰抓住明德,整个一提拎出了几丈远。容十八只来得及回头一看,悚然一惊:“皇上?”
乾万帝抓着明德急速退后,明德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退到了庭院之外。他回手成爪状一抓,乾万帝躲避不及,被他一个鹰爪拳从下颔划到当胸,紧接着他们两个都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明德翻身跪在乾万帝胸前,握着刀柄的手指都在痉挛的打抖:“李骥,你……你这个王八蛋!”
乾万帝仰躺在地面上,静静的看着刀尖:“明德。”
明德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都泛出了青白。
“你不想看到太子大婚了?”
黄昏时的细雨打在明德的脸上,少年细碎的额发沾了水,湿漉漉的垂下来,滴着水珠,一直滴到乾万帝的脸上,然后顺着鬓角,慢慢的流下来。
好像眼泪一样。
明德缓缓的放开手,然后站起身。乾万帝坐了起来,顿在原地,看着明德退去了半步,然后转过身。
乾万帝想说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就这么坐在潮湿的地面上,看着明德在满世界灰色的雨幕中,一步一步摇摇晃晃的走远。风雨如晦,初春料峭的寒风很快卷了过来,把少年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微薄的温度都卷走了。
“这小东西……”
乾万帝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滴,触手冰凉,就像曾经那个怀里的人,给他的感觉一样。
乾万遗诏
明德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腰眼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留得这么多,好像要把整个身体里的温度都带走一样。
他穿过了长长的御花园的青石径,穿过了正泰殿风雨中威严的宫门,宫城外的侍卫看着这个雨中走过来的少年,对视一眼,铿锵一声交叉双戟:“站住!”
明德茫然的抬眼向他们看一眼,然后抬手,只轻轻抓住了交叉的双戟尖,然后猛地使力抽出来远远的扔到了一边。哐当一声响,然后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捂着伤口继续往前走。
侍卫这下子简直是惊骇了,大呼道:“来人!警戒——!”
呼呼啦啦从岗亭里跑出一队侍卫纷纷堵在前面,他们警惕的围绕成圈子慢慢的逼近,警报声尖锐的响彻了上空,然而明德眼里好像看不见这些一样,只是摇摇晃晃的、茫然没有目的的向前走。
“站住!”
“站住!”
“什么人!”
……
很多刀戟一样尖锐的东西,凶猛毫不留情的向他刺过来,就好像这个苍茫绝望的世界一样,从来不给他留下一点憧憬和希望。
尖锐的、锋利的、不容拒绝的……甚至连他竭力去抗拒的双手都显得孱弱而无力。那些人和那些事,仿佛对他怀有最大的仇恨那样,凶恶的撕裂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向往。
——为什么这么恨我呢?
——为什么都恨不得让我去死才好呢?
我只是想不打扰任何人的、与世无争的活下去而已……
明德茫然的向前走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好像有什么冰凉的尖刺扎进了肌肉里,他低头看看,恍惚的用手拔开戟尖,远远的扔开。
侍卫惊恐的看着这个疯子,有的壮起胆子再次吼叫着扑过去,明德摇晃了一下,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然后他一头栽倒在地。
“抓起来!”
“快!用绳子绑住!”
“快去汇报头领!”
很多喧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遥远而不真切,恍惚一场纷乱的梦,渐渐的隐没在了巨大的静寂中。冰凉的雨顺着他的脸慢慢的流下来,从轻轻合上的眼睫,流过苍白的脸颊,一点一点的洇没进了潮湿的泥土里。
烟花三月,江南人家,迷离而不真切的憧憬,一点一点的破碎开来,每一细小的碎片都深深的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连血带肉狠狠的撕扯成一片。
明德恍惚觉得自己被拉扯起来,很多人围着他凶恶的吼叫着什么。他阖上眼,渐渐的好像就要坠入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中。
“——放开他!”
侍卫军头领抬头一看,腿一软慌忙跪下:“臣参见皇上!”
明黄色的仪仗甚至没有来得及赶上,乾万帝冲过来一把抱起明德。张阔一溜小跑跟在后边,中途在泥地上滑倒一跤,又连滚带爬的爬起来跟上去:“皇上!皇上!当心啊皇上!”
明德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被紧紧抱在了怀里,乾万帝抱着他站起身,用手紧紧的捂住他出血的伤口,大步往龙撵上走。
侍卫头领跪了下来:“皇上,这……”
张阔扫了成片跪下的侍卫一眼,低声问:“皇上,要处罚么?”
“……不了,”乾万帝的声音低低的传来,“……这些对他来说,都算不上真正的伤害……”
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侍卫呢?
任何帝王都可以理直气壮的叫人把伤害了自己宠妃的人拖出去要杀要剐,但是他不行。他连这个最基本的资格,都已经完全的失去了。
回到清帧殿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乾万帝踩着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把明德抱着进了内室。温暖的熏香扑面而来,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别睡,”乾万帝说,“我有东西告诉你。”
明德偏过头去,并不看他。
乾万帝去书案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黄金匣子,打开后里边是一卷圣旨。明黄色的锦帛,上边细细的绣着金线,在宫灯的辉映下华贵让人无法正视。
明德躺在榻上,乾万帝跪在脚踏边上,问他:“你不看看?”
明德不说话。
乾万帝伸手去拿起圣旨,慢慢的展开来,低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醉贵妃所生皇长孙明秀,聪慧过人,仁孝有加,兼有治国之才,朕百年后当立此子为帝,由其父原太子辅政,封监国王……”
明德微微的回过头来,乾万帝看着他,低声道:“我的遗诏。”
“……明德,我一直没有废太子,并不是因为太子合格,而是因为碍着你的面子……但是太子他真的不是个能即位的人,你让他即位,那是害了他。”
明德一动不动的盯着乾万帝。
“并不是登上皇位就能永保江山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太子怎么办?他在这个皇位上,所有人都盯着他,居心叵测的人算计着他,东阳王天天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只是个平庸又软弱的皇帝而已,他怎么活?”
“明德,昨天我没有告诉你,清河公主有孕了。她这是太子长子,虽然不是正妃所生,但是她位份不低,如果生的是男孩,还是可以封皇太孙的……你最好祈祷她生的是个聪明、伶俐、比他父亲强一点的男孩……”
“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以后咱们只能守在一起一天一天的熬日子,熬到我们死……”
李骥跪下去,抱着明德,把脸紧紧的贴在他颈窝柔嫩的皮肤上。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如果我比你早死,那恭喜你,你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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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利婚嫁,太子大婚,迎娶夏氏为太子正妃。
大婚深夜,坤宁殿里宫灯高挂,太后坐在梨花硬木椅子上,脸色铁青:“——皇上,你既然决定了给太子纳妃,就应该知道太子元妃应该以凤凰珠为聘,而这凤凰珠历代都是由太后或皇后亲手交给太子妃的。你现在问哀家来要走这个凤凰珠,但是如果明天新婚清晨太子妃来向哀家叩安的时候,哀家拿不出这珠子来她,那叫全天下的人如何来看她这个太子妃!”
乾万帝跷着腿坐在桌边,竟然一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怎么看那当然是太后的事了,太后身边珠玉众多,难道找不出一个两个相似的珠子来代替么?”
太后气得全身发颤:“那意义不同!只有戴着凤凰珠的女人,才是我皇朝天定的国母!”
“哦,这样。”
乾万帝放下脚,从桌面上俯身望向太后,淡淡的笑了开来:“——朕是这个天下的皇帝,谁是国母,还不是朕一句话说了算么?”
太后霍然起身:“皇上!你倒行逆施!”
“那又怎么样?”
“皇上,你不要以为哀家不知道你要把这凤凰珠给谁!”
乾万帝竟然一点不退缩,反而直视着太后:“——你说我给谁?”
“两年了!”太后鼻腔里呼呼的喷着气,双手直发抖:“——整整两年了,你宠着明睿皇后偷人偷下来的野种,比你儿子还年幼的小玩意儿,要不是他并非女子,你都能把他立为皇后!”
乾万帝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隐去了。
“哀家不说,并不代表哀家看不见!——只可惜,你手段用尽荣宠备至,也抵不了你十八年前三尺白绫亲手掐死了他母亲!李骥啊李骥,你这一辈子处处打压先帝和哀家,可笑你再怎么打压,你母亲也当不了国母、你最心爱的人也当不了皇后!这就是命!这就是你天生就没有真龙天子的命!”
太后尖利的嘶叫,久久的回荡在豪奢却冰凉的宫殿里。
白头宫女们瑟缩着跪倒在地,儿臂粗细的宫烛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把玉暖兰栋辉映得恍如白昼。
乾万帝站起身,烛光中脸色阴沉不定,语调却是淡淡的没什么感情。
“——他能不能当皇后这个问题,不过就是朕叫他当他就必须当,朕不叫他当他便可以不当的事罢了。”
太后面色苍白得一点人气都没有。
“太后,”乾万帝轻轻的道,“您的爱子东阳王和西宛国刺客勾结行刺的事,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不知道。”
乾万帝穿过烛影憧憧的高大的宫殿,在血色的地毯延伸的方向,慢慢的消失在了夜色中。太后望着他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脊椎上渐渐的升起,笼罩了她。
东阳王晋源那一日来找她,屏退了周围的人,然后低声说:“母后,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皇和您的期望。儿臣一定会让您当上真正的名正言顺的太后!”
当时她只是欣喜中备感沧桑,皇位已经和东阳王擦肩而过,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她不愿拂儿子的兴,只道:“孩子,你能这么想就是母后最大的快乐了……”
殊不知,在乾万帝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闪过了定夺她儿子的生死的念头,可能只是一念之差,她儿子就会人头落地!
太后颓然坐在了玉椅里。
明德在清帧殿温暖如春的寝殿龙床上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热了一会儿冷了,正要睡着的时候只觉得一个人轻轻的抬起了他的手,然后把一个微凉的环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明德微微睁开眼皮儿:“……干什么?”
乾万帝捏着他的手腕:“喜欢不?”
明德用了一眨眼的精力往手腕上扫了一眼,隐约是一个细细的金镯子,缀着两颗黄豆大小的火红珠子。明德懒得多打量,把手一抽塞进被子里,堂而皇之的说了声:“臣谢主隆恩。”紧接着就坠入了梦乡。
被谢了隆恩的乾万帝冷笑着站起身,低低的道:“……皇后好生无情哪。”
费尽心机要来了凤凰珠,不过是满足一下心里潜藏很久的遗憾而已。是的,太后说得一点不错,他李骥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坐进了东宫,又踏着无数人的肩膀坐上了皇位,从一个庶出的皇子到大权独揽的皇帝,看上去无所遗憾了,实际上却始终有根刺卡在心里,上不得也下不得。
当年他母妃不得圣宠,身为太子生母却不能立后,李骥即位的时候想追封,却恰巧大灾,被言官进谏说是违悖了天意;再后来明睿皇后和人偷情,眼下这个皇后又百般不顺眼,好不容易盼来他日思夜想的倾国绝色,却又封不了后。
简直是阴差阳错,简直就是天意。
乾万帝坐在床上搂起明德,一点一点的褪下轻薄的纱衣。少年削薄的背上从肩胛到后腰,一个巨大的凤凰刺青覆盖了整个脊背,在跳跃的灯火下栩栩如生,就要飞起来一般。
那据说是他生父家里的遗传过来的,很是玄乎,是娘胎里就带出来的东西。要不是这个,明睿皇后偷人的事也没这么轻易就被发现。
乾万帝低头去亲吻着明德的后颈,一只手伸到少年身前去抓住了他的手。凤凰珠硬硬的咯着掌心,就像是一个让人安心的依靠和保证一般。
明德嗓子里哼了一声:“……臣斗胆请皇上开恩。”
乾万帝笑了:“你睡吧。”
他就着这个姿势搂着明德,睁着眼睛,听着玉竹滴水声声清响,一直到月上中天,一直到东方泛白。
少年柔软的头发就在鼻端前,密密的柔顺的散在那里。乾万帝蓦然想起那首诗:“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
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相逢遇贵人。
五梳翁娌和顺,
六梳夫妻相敬,
七梳七姐下凡,
八梳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样样有;
十梳夫妻到白头。
——十梳夫妻到白头……
东方泛白,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乾万帝一个晚上都没有变过姿势,就着这个姿态,一动不动的度过了他的结发之夜。
凤凰宝珠
大婚次日,正泰殿下旨,上官家幼子明德“明慧厚德、文武兼修、有栋梁之才”,皇上命为户部行走,赐言官谏牌,准上朝议事。
皇朝祖训有言,男子及冠之后方可为官,明德十八岁上朝已经是很破例的举动了。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行走,但是在本朝开国以来,却是前所未见的情况。更何况是皇上钦点的“可上朝议事”,圣宠之深,不言而喻。
上官侍郎欣喜得发狂,在家里大宴宾客,流水席一并摆了三天三夜。张氏却怨愤难平,她女儿上官寒虽然如愿入了东阳王府,却只是个没有诰命的侍妾罢了;儿子上官全原本参加了今年的春闱,却因为走水而没有任何功名。这个一直被她踩在脚下的庶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入了皇上的眼,还年纪轻轻就被封了言官,让她简直恨不得咬碎牙齿。
张氏不敢明着教训,只敢背着人把明德叫来训斥了一通,憋着气义正词严的叫他别忘了孝顺父母,末了终于忍不住带出来几句尖酸刻薄的妇人嘴脸。明德只打着哈欠听着,完了以后平淡的道:“太太说得对。我去睡了。”
张氏一眼看见他手腕上露出来的鲜红色小圆珠,只觉得光华内敛、贵不可言,顿时就沉下脸来,满怀嫉恨的骂道:“一个哥儿,天天不知道怎么孝顺高堂,反而在打扮上这么用心!可见皇上封你当官,也不是国家之福!——还不快摘下来!”
明德顺手就给褪下来扔在了一边。张氏喝退了他,看周围没人,便拿起来仔细的打量,深觉这镯子华贵精致,忍不住就自己戴上了。
恰巧第二天宴席,宫中派了皇上身边第一红人张公公前来送上贺礼,上官侍郎倍觉脸上有光,连忙大开府门亲手把张阔迎了进来,连张阔身后跟着的太监宫女都一个个奉若贵宾一般请到了上座上。明德倚在窗棂边看着,唇边抿起一点凉薄的笑意:“——一个阉人罢了,哪值得这么上心。”
恰巧上官全经过,忍不住跺脚:“你说什么?小心被人听见,又打你呢!”
明德淡淡的瞥他一眼,返身就回去睡觉了。
上官全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个弟弟满身的玄乎,摸不到一般高高挂在天际,让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说他高傲吧,张氏那样挫磨他,他也忍了;说他谦卑吧,人人都争着巴结的张公公,他却道——一个阉人而已。那一笑间,竟然无比的睥睨。
张阔眼睛余光看见明德远远的走了,心说这小贵人今天竟然没有上来冷嘲热讽一番,实在是大幸也不过了。这小贵人长得漂亮,脾气却不是一般的古怪,动不动就阴阳怪气拿腔拿调,也亏得皇上忍得下来。
张阔收回目光,谁知道一瞥之间竟然发现张氏手上的凤凰珠,顿时大惊,霍然起身道:“上官侍郎!”
上官老爷忙不迭的迎上前去:“公公有什么吩咐?”
张阔指着那个珠子,厉声问:“那是怎么来的?”
张氏摸不着头脑,只跪下谄笑着道:“公公有所不知,这是奴家前些日子在街上买来的……”
前些日子?前些日子这珠子还珍而重之的放在坤宁殿里,准备着被皇帝硬要走然后当宝贝一样送给明德呢!
张阔一拍桌子,厉声道:“张氏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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