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 火把放光明。

远处烟熏火烤的气味随着夜风飘散，非但没有减弱还在飙升，从怪物体内流出的尸油, 进一步加快了焚烧速度，住院部一半的楼层快要被烧成破碎的支架。

斯先生服用太岁肉后，血红色的眼珠深处泛着浓重的黑，两只眼睛颜色一深一浅, 乍一看像是异瞳。

一张兔子脸上神态可怖：“是你，教唆她放火。”

？？？

瞎了吗？

周祁安和颜悦色，咬牙切齿：“看清楚，是她先点得火, 走得时候顺便把火把给我。”

斯先生怒极反笑：“为什么偏偏给你？”

“因为……”

周祁安深吸口气, 放弃和文盲解释。

沈知屹忽然开口：“任务结束，继续拖延时间有些违规了。”

玩家身上都还有伤, 在彻底出副本前, 伤势是无法痊愈。

斯先生盯着周祁安锁骨处的裂口，恨不得再给他挠一爪子。显然沈知屹看穿了斯先生的目的，它就是想耗时间, 哪怕让周祁安多难受一秒, 它都觉得舒服。

这会儿被戳穿，继续耗时就是另一回事, 容易被游戏记过。

最重要的仙客来已经被烧毁，住院部的火已经没有什么灭的必要。

如果不是这次成功吞吃了太岁肉, 斯先生绝对无法压抑住愤怒, 能跳起来和周祁安拼命。

“嘁。”周祁安望着怒气冲冲的背影, 压根不以为意。

斯先生实力强大与否，他都无所谓, 反正玩家和工作人员在武力值上，从来都是相差甚远，唯一能保持双方间平衡的是规则。

规则以内，斯先生无法针对他做什么。

周祁安从容举着火把前行。

正式走出仙客来医院的一刻，众人彻底松了口气。

远处的旷野看不到怪物影踪，谁也不知道那些病人去了哪里，或许沉入了沼泽，或许走出了这片旷野。

周祁安先前并未给女病人指路，后者对这里的情况肯定比他了解更多，最重要的是，病人无法和玩家走一路，一旦进入通道，他们必死无疑。

一只手不动声色摸入口袋。

火把是个幌子，众人注意力聚焦在火把上时，女病人私下将一个东西塞进了他的口袋。

确定斯先生没有转身的趋势，周祁安这才快速瞥了眼兜里的东西。

……万能门卡。

他有些诧异，系统提示音中，这张门卡只针对本副本内生效，女病人把门卡还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指尖触碰的卡面的一刻，几行提示音接连弹了出来：

【万能门卡：沾染了无尽怨念的门卡，女病人在芯片中录入了你的个人数据。

使用指南：逃生必备！助力你回到人间的绝佳陪伴！激活后，生存率高达百分之零点一！

品质：不可言说。】

本来就发烧的脑袋更疼了，火把下，周祁安神情有些恍惚，今晚第二次满头问号。

这应该叫送死道具才对，零点一的逃生概率搭配自己进副本以来为负的幸运值，除非负负得正，否则神仙都难救。

“应该不会是为了害我。”

女病人特意录入他的个人数据，说明这东西是专属道具。

莫非她认为自己能使用成功？

看到周祁安眉宇间的疑惑，沈知屹投来询问的眼神。

悄无声息抓起男人的手，发热导致的过不正常体温烫在冰凉的皮肤上，带来触电般的酥痒。

手腕被握住的瞬间，沈知屹一张脸在昏暗的大环境中都能看出几分明亮。

下一秒，当周祁安拉着他的手放进兜里，触碰到万能门卡的瞬间，沈知屹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眼睛，沉思了几秒，说：“你使用成功的可能性比失败大。”

周祁安：“真的？”

沈知屹颔首：“祁安，相信我的算术能力。”

“……”

你要这么说，我心里就没底了。

斯先生一双兔子耳朵分外敏锐，听到一点风吹草动，猛地转过头。

在正式出副本前，它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对周祁安的监视。

周祁安没有再说话，安静行走在夜风中。

斯先生有进入副本偷袭自己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想暴露万能门卡的事情。

旷野上危险的泥沼地不少，众人沉默地跟着斯先生走过的足迹，继续往前走。背后冲天的火光渐渐沦为一个缩影，在走出很长一断距离后，终于看到了车的影子。

周祁安一眼认出，是牛头人的机械车。

当初牛头人用了两辆车拉玩家，另一辆机械感更强，也就是眼前的这辆。都知道借车了，看来斯先生终于愿意接受兔头巴士易主的事实。

过于有设计感的车中看不中用，座位又冰又硬，对于周祁安这个病人来说十分不友好。

刚坐下，车子就猛一个起步，周祁安差点被晃下来。

斯先生恶劣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车子容易打滑，请小心坐稳。”

周祁安撇撇嘴，幼稚。

他系好安全带，闭眼的瞬间困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很快，周祁安沉沉入睡。

生病的人睡眠质量总是格外好，斯先生一路飙车，在经过满是巨人观的隧道时，故意降缓车速，外面尸体制造的噪音十分恐怖，即便是这样也没有让周祁安睁眼。

一出隧道，浓雾漫天，熟悉的雾气竟让玩家生出几分亲切感。

“终于……”韩丽发出一声喟叹。

终于真正出副本了。

五星半的副本，够她嘚瑟一辈子，事实证明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车子驶出隧道，众人身上的伤口开始迅速愈合，几个呼吸间所有伤疤不再存在，大家皮肤平滑如初。

周祁安锁骨下深邃的口子同样复原，体温也回归了正常。

尖锐刺耳的广播一遍遍响起：

“已到站，下车！”

“下车！！”

被坑了太多次，周祁安第一个跳下车，身后玩家也陆续走了下来。

斯先生依旧不停地暴躁鸣笛，在雾气中扬尘而去。

目送车辆远去，没了威胁，牧歌笑吟吟第一个开口。

“这次能活着出来，多亏了大家团结。”

手机钱包这些物件重归身上，她从钱包中取出身份证：“我真名叫牧鸣莺，家就住在本市，有空可以来找我玩，或者一起下本。”

说着拍了拍旁边身材高大的旺财：“我表弟，牧旺尘。”

她当然不是真的热情好客。

牧歌也清楚自己知道的东西有些多，正常玩家都会想到杀人灭口，主动亮出真实身份，就是为了显示出诚意。

斜侧吊儿郎当的少年耸肩，说话很直接：“我可以用契约道具，保证不泄密。”

“不用了。”

周祁安意外地不怎么上心，好像不在乎这些人会不会把自己的性格特征，底牌等卖给其他人。

看他站在原地，明显还有别的事情做，牧歌等人识相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

临走前，牧歌看向周祁安：“不管怎么说，我的感激之情是真的。”

周祁安颔首，简洁回了句：“新世界见。”

牧歌一怔，顿时笑了：“承你吉言。”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雾气中，韩丽和周祁安更多是合作关系，也不好继续待着，她心情颇好道：“有空再聚，我也走了。”

这次可是捡了个大便宜，五星半的副本经验抵得上连下两个本了。

原地只剩下四个人。

出乎意料，先开口的是沈知屹：“我暂时不会回现实世界。”

这个转折，纵使周祁安也没想到，怔了怔。

沈知屹看着周祁安，神情不自觉地放柔和：“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下，下次下副本，直接用组队道具匹配我的玩家编号。”

他意味深长说：“有些账，可以清算了。”

眼下知道了捕鲸者协会所在的副本坐标，但还不够，需要进一步定位。

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做。

周祁安抿了抿唇，不可否认的是，沈知屹做得每一件事都和他有关。

沈知屹，“对我来说，在游戏世界里游走轻车熟路。”

言下之意，他不用担心。

就在沈知屹要转身的一瞬，袖子突然被拉扯住。

他诧异回头。

周祁安几次迟疑，靠近了一些，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我妈和上司是不是食用过太岁？他们吃的太岁肉，是不是你……处理过的？”

沈知屹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有些事，他不能亲口承认，否则会引起游戏的注意，千万种解释到嘴边，最后只是帮他捋顺风吹乱的发丝：“好好休息。”

雾气弥漫，沈知屹反向朝隧道内走去，很快，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甬道中。

“可算走了。”

大学生先前一直东张西望，脖子都快伸断了，就怕出现狗血的事情，比如沈哥正好也下副本，看到这一幕。

“周哥，”他连忙过来，苦口婆心劝道，“玩家很容易被危险的事物吸引，但不是每一段关系都要发展下去。”

周祁安眼皮跳了一下。

大学生补充：“一个养在游戏里也不行！”

“……”高烧才退的脑袋又疼了起来。

眼下周祁安实在没有精力再解释。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应禹忽然开口：“穆天白就是沈知屹。”

短短一句话，大学生整个人脑子宕机，瞬间僵住了。

周祁安面色没怎么变化，他曾向应禹打听过有没有长时间改变音容相貌的道具，加上副本中沈知屹只改变了容貌，行为方式以及和自己的熟悉程度上很容易产生联想。

从前上司能肉眼看出沈知屹和穆天白的影子很像，应禹估计也可以。

远处行驶来几辆改装车，车子没停稳，一行人匆匆从上面下来。

俞同最先跑过来，不久前，2.0版本的骷髅戒指出现信号波动，终端定位到了应禹的位置。

“应先生，”他激动道：“太好了，您居然，竟然……”

嘴皮子抖着，一连用了两个词觉得都不太对味。

周祁安平静帮他接：“您果然还活着。”

“对，”俞同一拍大腿：“您果然还活着！”

应禹在俞同脸上只看到了激动，没有瞧见其他焦灼，想来实验室的总体情况稳定。

俞同办事比说话靠谱，他没有忽视周祁安：“这次周先生也出了大力，我先让司机开车送你回去，实验室那边会尽快拟定相应报酬申请计划。”

周祁安点头，爽快人。

有车不蹭白不蹭。

周祁安指挥着神不守舍的大学生上车，一路上没有多说什么，任由对方沉浸在震惊中。

这样也好，与其让大学生一直纠结记忆问题，不如让他琢磨别人的异常，总比钻牛角尖好。

————

改装车开得很快，很快就把两人各自送到目的地。

正值饭点，老旧的小区炊烟袅袅。

周祁安隐约看到自家阳台也有一道忙碌的身影，他蹑手蹑脚上楼，像做贼一样溜进家门。

沈知屹给的礼盒被挪去了冰箱旁边，周祁安悄悄瞄了眼，里面全是真空包装的小袋，目测比他下副本前，没有少多少。

周祁安眼前一亮。

“成了吗？”

【养生袋】对抑制老母亲的食欲似乎起到了很大作用。

想来上司那里应该也是一样。

“你还知道回来？”厨房忽然传来一道阴森森的声音。

起锅烧油，等油热的功夫，周母走到案板旁切菜，锋利的菜刀在砧板刷刷刷地落刀，一双森冷的眼珠子却是透过眼前的玻璃，盯着后方周祁安的一举一动。

周祁安：“……”

中午周母多加了一道菜，午饭四菜一汤。

吃着红烧肉，周祁安眼泪差点没流下来，没催婚，这次居然没催婚！

“对象找得怎么样？”感动不过三秒，熟悉的夺命问话来了。

周祁安差点呛住，但依旧乐观，起码不是直接问结婚了没有。他悄悄抬眼，仔细观察周母的小动作，确定这次对方精神状态很好，神情都不复昔日凶残。

“还行吧。”

吃完饭，暂时摆脱头顶的第一座大山。

由于进副本突然，之前周祁安只来得及给上司短信请假。

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他准备推迟两天再去公司。

正要去厨房，手机突然响了，来自上司的夺命连环call一遍接着一遍，铃声听着都让人心慌。

接不接？

手指在屏幕上来来回回，最终周祁安决定遵循第六感，选择接通。一个喂字都没来得及发出，电话那头响起无情地质问：

“为什么上班时间下副本？”

“为什么回来后不第一时间回公司？”

“为什么？”

每一句问话，都带着浓浓的压迫感，周祁安一声不吭，你十万个为什么吗？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上司起码需要十个养生袋，才能挽救资本家的头脑。

在他的沉默中，那边蓦地发出一声冷笑。

周祁安打了个寒颤，总算挤出一句话：“您怎么知道我出副本了？”

一丝丝的凉意像是隔着电话传到耳边：“运动步数。”

“……”我草了。

周祁安愤愤地想着，然后把责任全部推给大学生。

“是这样，实习员工失踪了，还牵扯到其他一些事，官方的人找过我问话。”周祁安语气令人动容：“为了挽救公司劳动力，我不得已连夜下本，好在没有辜负您的厚望，人我带回来了。”

知道这些都不是上司真正爱听的。

只要员工不在上班或团建时死亡，上司的态度一律是关他屁事。

周祁安话锋一转：

“和大学生一起失踪的还有官方重要人士，我顺势攀了个人情。日后可以让他们多照顾一下我们的员工，争取能全公司迁移新世界，再次做大做强！”

听到后半句，上司当场换了副面孔，语气缓和：“还是小周你做事让人放心。这样，我亲自审批，给你放半天假。”

半天？

周祁安微笑着，心里感恩他祖宗十八代。

挂断电话，摆脱第二座大山，周祁安走回厨房帮周母洗碗。

周母解下围裙去饭桌旁喝茶，轻飘飘问：“最近还出门吗？”

周祁安轻轻“嗯”了下。

沈知屹一个人在游戏世界，他终归不太放心。

热茶入喉，周母状似不经意地说：“上次带回来的油挺好用的。”

见周祁安没放在心上，不知道神游其外想什么，眉宇间还隐约带着几分担忧，周母优雅饮茶，多说了一句：

“虽然只有一桶，但一滴抵得上正常油几桶，每次只用加一点……有机会再搞些回来。”

副本里巴士用的油和现实中肯定不同，周祁安起初不以为然，过了片刻，忽然眼神闪烁了一下。

听他妈的意思，这油在各方面都不普通。

以此类推，有没有可能，在副本里，它可以点燃一些正常火油点燃不了的东西，燃烧面积和扑面难度都远超正常火势？

想到这里，周祁安咽了下口水，看向饭桌。

周母还在品茗，意味深长：“油是别人给的，如果你有什么不当行为，也是给油者教唆的，对吧？”

周祁安附和：“当然。”

万一他烧了什么不该烧的，这个责任斯先生得付一半。

四目相对，母子俩都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