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城，旅店一层的休息区。

“截至737年，塔赫总共拥有六位神明……”

一个修士打扮的青年嘟哝着，羽毛笔在笔记上留下一行行字迹。他的笔记上画有精巧的插画，笔记本斜上方，一本《塔赫神史》大大摊开。

马上就要考试了——神学笔试是修士综合测验的一部分。测验决定着他是否能够升入葡萄领的生命神殿，为了这场考试，莫多克･法雷尔准备了整整两年。

“现存的六位神明分属两大神系——创世神系，和毁灭神系。其中，创世神与毁灭神是公认的最高神，其馀神明是祂们的从神……唔……”

“哥，你又在背这些麻烦东西。”

一个商人打扮的姑娘拉开凳子，坐在青年对面，“我听着就头晕。”

“柯罗莱娜。”莫多克点点头。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葡萄领？妈妈想你了。”柯罗莱娜笑着抱怨，“这地方偏得要命，要不是有工作，我才不来呢。”

莫多克笑起来：“我已经攒够了功绩。只要通过测验，就能申请调向葡萄领。”

“你要没通过，我就扣你的零花钱。”

柯罗莱娜啧了一声，“真是的，为什么非要选生命神殿？”

“命运诗社吞并了永恒邪教，你没法接受就算了。新兴的纷争教会和守护集会都不错啊，那边竞争小得多。”

“这不是选择工作，柯罗莱娜。”

莫多克双手交握，做出生命神殿的祈祷手势，“你我都曾受到生命之神的神降祝福，我仍然对那一位心怀感激。”

“可是妈妈不信生命神殿。”

柯罗莱娜从桌上抓了个面包，“妈妈信仰猫尾巴精灵，她坚持说猫尾巴精灵救了我们，生命之神好像也没意见。”

“柯罗莱娜！”

“算了，你开心就好。”柯罗莱娜吐吐舌头，拿起那本《塔赫神史》。

“创世神的从神，生命之神蒂利亚、守护之神德雷克；毁灭神的从神，命运之神珀拉达特、纷争之神尤金。”

读到这里，她眉头跳了跳。

“我记得德雷克是神战英雄之一，沉睡了两百多年的巨龙混血。祂貌似一直都很强大，神战后成为‘守护之神’也挺好理解。”

“我之前就想问，尤金是怎么回事？祂不是生命神殿的教皇吗？……祂没变成‘和平之神’就算了，和生命之神还不是一个神系……”

“神觉醒的权能，和神本身的性格特质有关，无法自行选择。”

莫多克解答道，“尤金大人在任时，手段出了名的强硬。虽说祂引发过大大小小的冲突。就结果而言，祂整顿了神殿的无数积陋。”

“至于‘纷争’这个相对负面的权能，许多学者做过研究。目前最主流的看法——我想想——尤金大人本性偏执狂热，他对教会的改革并非出自善心，只是想要取悦生命之神……”

“咳咳！”

隔壁突然传来呛咳的声音，莫多克侧头，只看到两个身着旅人斗篷的年轻男人——黑发的那个被茶呛到，银发的那个正在拍他的背。

“祂好歹曾是生命神殿的前教皇，说这么直白没关系吗？”柯罗莱娜用牙缝抽着气。

“尤金大人从未掩饰本性。”莫多克感叹，“其实相比尤金大人，我更钦佩历尽苦难、初心不改，最终取得‘守护’权能的德雷克大人——祂与命运之神珀拉达特的友谊，至今为人称道。”

“等等，等等，我晕了。”

柯罗莱娜揉着额角，“你是说，毁灭神系的尤金大人追随创世神系的生命之神，创世神系的德雷克大人，和毁灭神系的命运之神关系很好……？”

“是的，这是一种制衡。”

“看来神也忌讳拉帮结派。”柯罗莱娜感慨道，“这么看来，创世神和毁灭神是完全对立的？”

“关于这件事，目前有两种说法……那两位没有自己的宗教，也没有名字流传。不少人认为祂们只是概念上的神。”

莫多克哗啦啦翻着笔记本，“但也流传着一种奇怪的说法，说祂们是一对甜蜜的恋人。”

“我更喜欢后面那种说法。”隔壁桌的银发青年笑道。

莫多克又看了隔壁桌一眼——银发青年刚说完，就被对面塞了一大勺糖水桃子。

“看来你复习得不错。”

柯罗莱娜没有关注隔壁桌，她啪地合上那本《塔赫神史》，“加油老哥，他们不至于真的考你最高神的爱情故事。”

“……柯罗莱娜……”莫多克无力地摀住脸。

“对了，最近附近出现了失踪案。”柯罗莱娜压低声音，“你在这边一个人生活，千万小心点，不要和可疑的家伙接触。”

“我记住了，替我向妈妈问好。”

……

莫多克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下一秒，堪称恐怖的疼痛击中了他。他的脑袋仿佛被插了一把锥子，痛得要裂开。

他费力地眨眨眼，眼皮上黏着半干不干的血液，比平时沉重许多。毫无疑问，他的脑袋挨了一棍，流出的血糊在头发上，变得又干又硬。

周遭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

怎么回事？

莫多克记得和妹妹告别，记得离开旅店。他本想准备购买一些羊皮纸和颜料再回家，然后……然后……

“呃……”

莫多克呻吟了一声，强撑着支起身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的环境，他能隐隐看到事物的轮廓。

生锈的铁栏，发霉的稻草，湿润的石砖。淡淡的腐臭味挥之不去，隔壁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如果他的判断没错，这里是一间改造地牢，位处白鸟城的下水道。

怎么会有人想要绑架他？

莫多克今年十九岁，只是个稚嫩的神职人员，身上没什么值钱财物。

他的相貌不错，但作为贩卖对象，十九岁的年龄实在偏大……再者，这类犯罪人员不会随便招惹神职者，他们会偏好那些“失踪也无所谓”的流浪儿。

难道是绑架敲诈？

先不说母亲在葡萄领，距离实在遥远。他们一家人改名换姓，寻常人不可能知道他家的资产情况。

“有人吗？”莫多克沙哑地呼喊，“你好？”

周遭除了水声，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莫多克摸索着铁栏杆，寻找可以逃脱的空隙，结果只摸到了缠绕牢门的粗铁链。这些铁链做过抗魔处理，摸起来格外冰冷。神殿喜欢用它们束缚逃犯，寻常魔法根本打不开。

……还是先温存体力吧。

莫多克气喘吁吁地坐回稻草堆，治疗头上的伤口。

对了，柯罗莱娜提到失踪案……早知道他就多问两句了……

柯罗莱娜那边跟着商队，应该不会有事……生命之神保佑……

失血的晕眩挥之不去，莫多克四肢发冷。他缩起身体，眼睛半阖。突然，他的手边多了什么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

老鼠？！

莫多克浑身一僵，看向右手——他的手掌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个小毛团子。

两个小毛团一黑一白，个头像极了猫尾尖。它们紧紧地贴在一起，眨巴着豆子大的小眼睛。

“莫尔，别怕。”黑毛团叽叽轻叫，“你会没事的。”

莫多克一愣，那是他丢弃已久的名字。这两个小东西，真的很像母亲故事里的猫尾巴精灵。

“你得再忍一会儿。”白毛团悠哉地啃着黑毛团的毛，“我对接下来的事情非常好奇。”

“我们需要目击证人。相信我，我们和您的母亲有段渊源，她肯定提过我们的事。”

黑毛团挤了挤白毛团，继续细声细气地说明道。

“你们是猫尾巴精灵。”莫多克点点头。

两只毛团：“……”

“差不多吧。”黑毛团说，“总之，我们会陪着你的。”

莫多克松了口气。绑架犯还给他留着衣物，莫多克撑开修士服胸口的内袋，让两只小毛团藏进去。毛团们热烘烘的，存在感惊人，他不自觉地安心下来。

接下来，莫多克被关了整整两天。没人过来看他，更别提送饭菜和食物。绑架犯非常谨慎，多半打算等他衰弱再行动。

可惜这个计划被两只毛团粉碎了。

白毛团凭空变出了一大堆食物，包括但不限于蔬菜沙拉、加了坚果的面包圈、冷切肉、煮蛋和起泡葡萄汁。它们有着鲜明的共同点——气味很小、无需加热，并且非常美味。

就这样，莫多克吃饱喝足，在地牢里躺了两天。他原本想和毛团们聊聊天，可惜除了用餐时间，它们会挤进他的口袋，陷入深深的沉眠。

莫多克默默等到第三天，事情终于出现了变化。

一个手拿提灯、身穿暗红长袍的男人打开牢门，扛起佯装虚脱的莫多克。莫多克意思意思地挣扎了几下，任由那人拖向下水道深处。

借着提灯的微光，莫多克悄悄打量着身边的男人。

那人连脸上都包了红布，只有眼鼻的位置剪出孔洞。那双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下，看起来就像两个黑洞。

莫多克目光移向男人胸口。那人胸口正中间的位置，缝着一个前所未见的古怪徽记。他的衣服下摆有些发暗，散发出令人不快的腐败血腥。

邪教徒……看打扮不像永恒教会的顽固分子，大概是某个新兴邪教。

白鸟城地处偏僻，目前只拥有生命神殿的教堂。但城主手腕了得，乱七八糟的宗教很难扎根。换句话说，能够在此活动的，绝不是简单角色。

莫多克继续“虚弱”地扑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要不是两只毛团持续在他胸口散发热意，他真的要恐惧起来。

愿生命之神保佑，愿猫尾巴精灵保佑。无声的祈祷中，莫多克被带入了一个宽阔的地下空间。

这里看起来并非下水道的一部分，而是有人借了下水道的通风系统，用魔法开拓而成。

这个“房间”的墙壁只有碎石与土块。房间两侧站满了手持提灯的红袍人，偌大的空间被照得犹如白昼——

房间正中画了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法阵线条由血画成，其中还混着少许碎肉，气味异常难闻。法阵中心，有一只腐败的胳膊露在浮土之外，底下不知道埋了几具尸体。

莫多克被粗暴地扔在法阵边缘，脸色异常苍白。

“你们想要干什么？”这句质问绝对发自真心。

两排红袍人一声不吭，分毫未动。要不是在他们胸口看到了呼吸起伏，莫多克差点把他们也当成尸体。

不对，有点不对劲……这两排人明显左右不对称，他的右手边多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只是穿着严实的红袍，并没有拿提灯。

他们的身高和体型和其他信徒比起来，堪称鹤立鸡群。莫多克看到了他们露出来的一点发丝——黑色与银色，这搭配眼熟得可怕。

是在旅店遇见的那两个人，他们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跟着他了？

莫多克盯着那两人，脑袋一片混乱。

糟糕，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得找个机会逃走……

“莫多克･法雷尔。”

庄严的声音从阴影中响起，一个六十上下的老人从阴影中迈出。他身着火红长袍，发须皆白，身体却不见老年人特有的干瘪，看起来十分壮实。

“或者，我该称你为莫尔･阿尔瓦，艾芙拉･阿尔瓦的神迹之子。”

莫多克不由地攥紧拳头。

神战途中，他的家人就被一位神殿骑士带到了安全的藏身处。而在神战之后，生命神殿的高层特地接见了他们一家。

当年莫多克只有七岁，记不住太多细节。他只记得，那些大人物说父亲被邪神控制，母亲当场大义灭亲。

最终邪神落败，父亲在神战中死亡。事关阿尔瓦商团的声誉，再加上证据缺失，“恩彼利克･阿尔瓦被邪神控制”一事并未传播开来。到了最后，母亲还是会被大众当成谋杀丈夫的疯子。

为了赞扬艾芙拉的勇敢，生命神殿愿意提供保护——

他们帮艾芙拉和她的两个孩子制造了新身份，阿尔瓦一家自此变成了法雷尔一家。他们还秘密转移了恩彼利克･阿尔瓦的遗产，那笔巨款足以保证艾芙拉一家衣食无忧。

而在一家人离开比苏斯的前夜。当着神殿骑士的面，他们的房间里出现了生命女神蒂利亚的身影。

女神的面容与教堂神像一模一样。

她带着温柔的笑容，手抚上孩子们的额头。蓬勃的生命神力流入身体，莫多克依然记得那种感觉——体内某种僵硬冰冷的东西消失了，他的身体变得轻快有力，头脑明晰了许多。

虚影消散前，女神特地转向神殿骑士，微笑着做了个“嘘”的手势。

那无疑是神的赐福。

考虑到女神的意志，无论是他们曾经的身份，还是那一夜的神迹，只有生命神殿的高层有权知晓。

也就是说……

“你是生命神殿的人。”

莫多克死盯那个老人，咬牙切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