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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百五十五、墙有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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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有茨,不可扫也。
中冓之言, 不可道也。
——
冷珮扬起手, 沁凉药盒落于掌中。影子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关无绝, 猛勒缰绳, 调转马头。
同样没有丝毫迟疑, 同样没有丝毫留恋。这是阴鬼之间才会有的……最无情的默契。
冷珮纵马, 身影往相反的方向消失而去。
端木南庭又惊又怒, 他并不知道关无绝拼死也要送出去的东西是什么, 却能看得出来那定然牵涉重大, 当即就要下令追赶。
又一道人影冲入了包围之中,局势再变。
是断了一臂的顾锦希!
他盗窃圣药, 自知罪无可赦, 如今事已至此,唯有赶在端木南庭从关无绝问出端倪之前先将这位烛阴教护法杀人灭口,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顾锦希忍着左肩的剧痛,长剑刺向关无绝胸前。后者掌中硬弓尚未离手,横扫以迎直刺,一击之下木弓砰然碎裂。
端木登急吼道:“住手!不要打了!”
可他也知道没人会听他的这嗓子,当即拔出佩剑就要冲过去。
然而先不说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就算是端木登当真能赶上, 以他远不及这两人的武功, 也注定阻不了这一场拼杀。
生死只在一念。
染血的披星剑再次出鞘, 关无绝发狠地将内息疯狂运转, 剑气四溢, 山庄弟子竟一时插不上手,纷纷被逼得向后退去。
铿锵一声,关无绝与顾锦希双剑相撞!
关无绝体力本就所剩无几,中了箭的右腿先自支撑不住,身子猛地一垮,右膝已经重重砸在地上。
他喘息凌乱,用尽力气将手腕拧转,叮当一声,两把剑被双双击上半空!
两人手中均无兵刃,此刻谁先抢到了剑,就是抢到了胜机与生机!
顾锦希狂喜,关无绝腿上负伤油尽灯枯,绝无可能在速度上抢得过自己。他眼中仿佛已经看到了四方护法倒在自己剑下的尸首。
云散了。
明灿的淡金弯月悬于漆黑夜空,将众人的影子逐一拓印在荒丘之上。
两把剑飞于月下,反射出夺目的银光。金与银交织的碎华,落在关无绝勉强仰起的眼瞳之中。
长风过耳,吹低了秀草。
被妥帖封存的旧忆,忽在此刻汹涌。
仿佛是哪个旧年的月夜。
青叶纷飞,两把木剑相交着被打上天空。
青衣少年的手指却落在对面那人的心口处,眼底笑意盈盈。
长流少主坦荡地握住阿苦的手,淡然道:“我输了。”
阿苦便笑得更开心,乌黑眼睛闪亮如星。他用力扑进长流少主怀里,环着人的脖颈不怀好意道:“愿赌服输!难得少主输了,我想想怎么罚你……”
两个孩子贴得那么近,云长流就顺势搂住阿苦的腰。他安安静静地抱着怀里的小药人等着要挨的“罚”,眉眼弯起几可忽视的柔和弧度,“嗯,你说。”
青衣少年顿觉无趣,这么个连被欺负了也意识不到的家伙,欺负起来有什么意思?
他咬着唇瓣想了想,道:“就罚你抱我走回我的屋子好了,要走的,不许用轻功!”
云长流眨了一下眼,手上用力把阿苦往自己怀里拥得更紧,再把少年一双劲瘦笔直的腿也捞起来,成一个亲昵暧昧的横抱姿势。
“少主!”阿苦吓了一跳,他有些羞恼,“不、不是这么个抱法……”
“……不是?”云长流疑惑不解。月色下,那双清冽干净的眼眸中似有繁花开落。
阿苦被他盯的败下阵来,心跳不知怎么的砰砰加快,索性把微微发烫的脸颊往云长流胸口一埋,闷闷道:“就是……算了算了就这么抱吧,少主你走快些!不要给人瞧见了!”
于是长流少主调整了一下姿势,抱着青衣小药人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踏上山路,周围更安宁;踩过长草,露珠自叶上滑落,远处虫鸣若有若无。阿苦倚在云长流怀里,惬意地抬头看月亮,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少主说着闲话。云长流就听着,时不时嗯嗯地应两句。
亘古不变的月色下,山路悠远。
何时才能再踏上这条路,这条他归去的路。
这条路上,也曾洒遍夕阳颓靡赤光。
他似乎又看见,云长流白袍染血,倒在冷硬山石间无力起身。那双眸中再无飘渺花月,尽是干涸褪色的悲哀,艰难地开口时嗓音轻而微弱。
“无绝,你不要走……”
“我求你。”
神烈山的山路,总是那么长,那么远。
何时才能踏上这条归去的路,转回故人身畔。
云长流,那是他的少主,也是他的教主;
是他的命,他的光,他的暖,是他一生一世的爱慕,是他折心摧骨的臣服。
深厚内力自丹田内涌滚而出,转眼间充盈了全身,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那是云长流散功的七成内力,是他的教主逆着逢春生的苛刻天命,拼死也要护他安好的一念意志。
此时此刻,关无绝恍觉真的好像是云长流在背后拥抱着他,无奈而宠溺地哄着他,俯下身轻轻亲吻他,是那么地温柔而坚定。
一如昔年黑暗的药门之内,长流少主抱着阿苦,两双小手交叠握刀,刹那间鲜血飞溅。
清清冷冷的嗓音,颠倒了近十年的光阴,柔软地响在他耳畔。
“我找不准要害,你来。”
……
一切归于寂静。
璀璨月华如金浪倾落,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愕。顾锦希已经先于护法抢到了剑在手,可那柄剑却又从他手中滑落,重重坠地。
关无绝垂着鸦羽似的眼睫,薄唇轻抿不语。修长雪白的手指,仿佛一抹流云般轻盈,不知何时已经点在了顾锦希的太阳穴上。
“咯……”
顾锦希双目圆睁欲裂,喉中怪响,忽然浑身抽搐,七窍流血。他的嘴不停地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最后那一刻,他望着关无绝的眼神,似乎流露出一丝明了。
顾锦希倒了下去。他就这样直直地,直直地盯着十八年前他暗害的那个孩子倒地气绝,最后也没有闭上眼睛。
月色澄明,万籁俱静。
关无绝缓慢地收回了手,淡然以手背抹去唇角溢出的一线血丝。
端木世家祖传,一十二手点穴法。
第十二式,起死回生。
——叮铛!
端木登原本已冲到关无绝身前,这时手指一抖,长剑脱落。
他愣着两只眼睛,痴痴望着面前的这位烛阴教四方护法,像是被一个晴天霹雳打得三魂六魄都散了,只是木然杵在哪里。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在场的所有万慈山庄弟子都呆若木鸡。原本八风不动地跨在马上远观的端木南庭,这一刻更是神魂巨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不远处那浑身是血的烛阴教护法。
关无绝没有出声打破僵局。他抓紧这一点时间快速调息,平复肺腑内翻涌的气血。
端木登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声在这死寂之中是那么地明显。
然后他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关无绝,忽然问:“你是谁?”
关无绝抬起眼看他,心里无奈道……这家伙,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蠢呐?
都听了不该听的话,还不知道好好儿自保?这时候冲上来,岂不是给了顾锦希下手灭口的机会。事后只要一句“失手误伤”,他就能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心里不知怎么就被刺了一下,酸酸疼疼的。关无绝微微弯起了眉,轻声道:“少庄主……你昨日还说和我一见如故,像前世的兄弟。怎么,这就不认得无绝了么?”
端木登动了动唇,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最后他的嘴角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嗓子发哑地道:“关护法,我记得你年纪该是比我小一些,对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万慈山庄的弟子们惊疑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一些有心人终于想起,似乎这位过分年轻的烛阴教护法,与他们生死不知的小公子端木临是相同的岁数。
一个惊天念头划过了所有人的脑海。这念头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可是方才关无绝使出的那招一十二手点穴法最后一式,却又成为了铁一般的证据。
难道……
端木南庭的表情更加惊骇,素来沉稳的家主,翻身下马时动作竟有些慌乱,双手也有些颤抖。
难道……!?
他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急切地以目光描摹着年轻护法的五官轮廓。
渐渐地,那个记忆深处沉郁冰冷的孩子,似乎与眼前之人一点又一点地重合起来……
端木登也在死死地望着关无绝,他咬着后槽牙,眼睛里爬上了细密的红丝。
终于,少庄主伸手扶上关无绝染血的肩膀,轻轻地,仿佛生怕惊碎了一场梦境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句:“……临弟?”
关无绝一下子抿唇笑了出来。
他俭朴的布衣衫在打斗中更加破烂,满身的血还受了伤,本应显得狼狈不堪。可禁不住天生的眉眼精致,饶是面色苍白,这么失笑起来也是好看极了。
他几不可闻地笑着低叹了一句:
你还真这么叫我啊。
热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端木登红着眼粗喘,举起拳头高高扬起来,最终却落在了关无绝身前的地上。
“你笑什么啊,啊!?你,你把我们耍的团团转,骗得和一群傻瓜似的,瞧着我们找你十多年很好玩儿是不是!?你还敢笑,还笑!!?”
听着端木登近在咫尺的低吼,关无绝仍是淡淡地不语。月光落在鬓角,他的神情似有些惆怅,又似有些落寞。
脸上阴影一罩,是端木南庭站在了他的面前。那端木家主想要伸手又不敢贸然,圆睁着双眼,颤声喃喃道:“临儿……你当真是临儿!?”
关无绝深深地凝视着端木南庭,凝视着自己的生父。
他似欲开口,唇角的笑意却忽而散去。眉心痛苦地一蹙,上身晃了晃,人就要往前栽倒。
端木登惊得连忙扶他,脱口而出:“关护法!”
可他随后又哽咽着轻唤了一声,“临弟……”
关无绝摇了摇头,他伏在端木登肩上吃力地喘息,抬起因失血更显苍白的脸望向端木南庭,低声道:“端木家主,没有临儿了,没有端木临了。”
“十八年前有个故事,您想听听吗。”
……
于是,这段故事,终于在当事人沙哑的嗓音中缓缓铺开了。
他说幼时在山庄内日复一日的冷落不公,说那天高崖上的坠落,说神烈山的冰雪与息风城的黑暗,说卑贱的药奴是怎样如牲畜般被灌下一碗碗的养血药,又说取血室的铁床利刀,以及最后那一针刺穿心腔的痛不欲生。
端木南庭的脸色,也从暴怒的红,转为惊惶的白,最后变成死灰一般的败色。
关无绝所讲述的当年万慈山庄的一切都与事实无有丝毫出入,再不需有疑。他的亲生儿子,竟当真在外受了十八年常人难以想象的折辱与伤痛,而他这个当爹的,却给予了仇人十八年的富贵荣华……
端木南庭又痛又悔又恨,四肢冰冷如坠深渊,一颗心都要被搅碎了。却见关无绝低咳两声,声音渐弱,昏昏沉沉地半合了眼道:“当然,我说这些话无凭无据,想来端木家主也不会相信……”
“是真的!”
端木登突然拔高声音,他镇定道,“爹,我方才躲在一旁都听见了。顾锦希今晚约关护法在此就是意欲谋害临弟,可笑他怎么也没料到关无绝就是端木临,才有了这等下场。如此叛徒,最终死在一十二手点穴法之下也算是罪有应得……我可以作证。”
端木登这几句话,又让山庄弟子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端木南庭脸色更加阴沉,点了点头。
可关无绝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明白……为什么?
端木登既然听见了顾锦希要谋害端木临性命之事,应该也听见乃至看见了九叶碧清莲,可他竟愿意为自己瞒下?
把这层内情一瞒,原本的“烛阴教护法合谋万慈山庄叛徒顾锦希骗走圣药九叶碧清莲”,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端木临忍辱在外十八年,终含恨复仇杀死出卖他的舅父”……
这性质可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不一样了!
对比端木登与顾锦希的性格,若说少庄主与这个舅父没有什么亲情似乎也可以接受,可九叶碧清莲那是山庄的圣物,他竟也能舍得下么……
关无绝正在怔怔地出神,忽然脸上传来手指的触感。
他本能地往后一避,却蓦地望见端木南庭伸着手半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临儿,真的是临儿……是我的孩子啊……”
“当年是爹爹对不起你,叫你受苦了……”
这一刻,端木南庭再也不是那个刻板严正的端木家主,他只是一个为自己的愚昧而后悔了十八年的老父。
他为端木临的“身死”痛苦了十八年,十八年的悔恨积压于心,终于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化作浊泪滚滚。
可关无绝心里,就更觉得奇怪了。
那一番话,护法自然是故意的,连虚弱昏沉的样子也大半是装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已入绝境,唯有这层血脉身份才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只能靠这个,才能叫端木南庭在巨大的惊诧之下暂时顾不得去追回冷珮,使影子能够平安脱身。
苦肉计人情牌,以护法的脾气本是不屑用。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关无绝早就豁出去了,为了云长流他连卖身卖命都敢,卖卖惨又能怎样?
其实这等自陈苦楚之事他并不擅长,主要是嫌丢脸。幸而关无绝这些经历本身就够惨,只需把少主疼宠爱护他的那段时光一笔带过,剩余诸事哪怕是平淡简略地说出来,也足够令人动容。
可问题在于,关护法这人从来就对自己的“惨状”实在欠缺一个正确的认识。他对于这方面钝的不能再钝,就心想:明明做药人那段时光是他最欢乐幸福的日子,正题还未切入呢,怎么端木南庭这就哭了?
卖惨还没卖够的关护法并不乐意就此罢休。
于是他继续讲那故事。
他又说起取血后半废用的身子,说起断前尘的绝望与鬼门的残酷,说强冲心脉时几次痛至昏厥的折磨,说鬼门三伤之术,说那一道残鬼烙印是如何刻在面甲之上。
幸得当今云长流云教主赏识爱重,救他残命,然而撑了这几年也是堪堪到了极限。如今他余命将尽,只想临死前复仇雪恨,再回到教主身边了结残生……
不知何时,连周围的一些山庄弟子也开始潸然泪下,抽泣不止。
本该是金枝玉叶之身。
本该是自家山庄万千宠爱的小公子。
奈何十八年流落在外,做过奴,成过鬼,满身旧伤,无数病痛。损了心脉,阳寿不知折了几折,或许此生都不能康健如常人……
总之,太惨了。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等关护法意犹未尽地将这个现场胡编乱造的卖惨故事讲完之后,他忽然发现气氛似乎不太对。
接下来,关无绝本来是想要试探一下,看看端木南庭能否网开一面放他离开……
可他还没开口,却冷不丁被端木登一把搂紧,只听少庄主哽咽着重重道:“临弟,咱回家吧。”
关无绝愣了愣,“少庄主,我——”
下一刻,就见端木南庭喉结动了动,动作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临儿,没事了,爹爹带你回家了……”
关无绝呛咳了一下,“……”
不是,等等!
回什么家,他还要回息风城找他教主——
“爹,”端木登急声道,“临弟的腿……!”
“临儿……”端木南庭的神色更痛,他的目光往下,凝在关无绝的右腿上再也无法移开丝毫。
只见那冰冷铁矢直接穿透了皮肉刺破出来,甚至很可能洞穿了腿骨。衣料都被血染红,湿漉漉一片。
端木南庭只觉得像是伤在了自己身上一般,他痛悔不迭,心焦如焚,连忙转身向后高喝道:
“来人,速速备车马,迎小公子回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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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是糖啊!!长流少主的回忆糖!教主远程护妻糖!端木家的亲情糖!你们看卷三真的有在发糖啊——(作者的求生欲发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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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法:完了,卖惨卖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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