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永川
向梓不敢相信,他真收到了一张法院传票。
传票寄到了他的老家，母亲心急火燎打电话给他，说出大事了。
他这才知道自己收到了一张来自“永川法院”的EMS邮件, 他母亲以为是什么广告单，没留意就顺手拆开, 然后当场吓得手抖。
対于普通工人家庭来说，这辈子老实本分，派出所都没有进过,更遑论亲手收到一张来自法院的传票。母亲以为他惹上了什么大麻烦, 哭得不能自己，好像天都要塌了。
向梓握着手机, 刚熬了个大夜帮导师干活, 头疼欲裂。虽然他心里也很紧张, 但网络诈骗事件屡见不鲜。所以他一开始笃定认为这是类似事件, 再不济, 也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毕竟他从没做错过什么, 根本不用怕这些。
可当他挂断电话, 看到母亲发来的“法院传票”照片时，他就知道, 这是真的。
法院传票看上去只有薄薄一张A4纸, 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任何真实感。
第一行是案号。第二行是案由, 写的是“名誉权侵权纠纷”, 而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三行的“被传唤人”一栏。
送达地址是他身份证上的地址, 这是他妈妈之所以收到传票的原因。
根据传票显示, 他需要在一周后的13：30分，前往永川市和平区人民法院。
最后的法院公章格外刺目。
向梓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他放下手机，去厕所洗了把脸，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手机已经熄屏，同学来问他一组数据的问题。向梓越听越觉得觉得烦躁。
“你把原始数据给我。”女生很不信任地说。
“你算什么东西？”不知为何，一股邪火上涌，向梓直接说道。
——
永川市和平区，长鸣律师事务所。
律师事务所是向梓精心挑选的。
首先这家律所离和平区法院很近，其次网上评价不错，最主要的是，据说律所收费合理，甚至时常减免诉讼费用，网上口碑极好。
向梓已经读到博士，虽然也有工资，但他的导师是潜心学术的老实人，好处是不奴役他们，问题则是没有油水可捞。
早些时候，为了安抚母亲的情绪，他说了已经打电话给法院，确定是诈骗，让母亲放心。他妈妈是普通流水线工人，虽然容易一惊一乍，但没什么文化，随便哄哄也就信了。
毕竟自己儿子是博士，博士怎么可能吃官司，他母亲就是这么想的。
而向梓想，他确实是博士。
一开始的慌乱过后，他上网查询了所有相关资料，名誉权侵权而已，他有信心也有能力解决这件事。
而所以现在，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听听专业法律人士的意见。
——
长鸣律师事务所。
沈周律师阅览完案件材料，看向办公桌対面的年轻人。
“你知道这个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対方为什么要告你吗？”沉思片刻后，沈周问。
“我查过案号了，她告我发群邮件诽谤她，侵犯她名誉权。”过了最初愤怒的那段时间，向梓已很冷静了。其实从收到传票开始，他就隐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等确认是林晚星搞的鬼后，他原先対导师舒庸自杀真相怀疑，也荡然无存。
如果要是假的，她为什么不早告他？那个女人就是因为有人撑腰了，又敢出来兴风作浪了，向梓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听到律师询问后，向梓准备把林晚星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告诉対方，他不相信自己打不赢这个官司。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律师问他：“邮件是你发的吗？”
向梓愣住，并不理解対方为什么这么问，这是重点吗？
“是谁发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女人她逼死了一个无辜的老教师！”向梓试图唤醒律师的良知。
“所以被告起诉书中提到的那些诽谤污蔑性质的邮件，是你发的吗？”律师却只是又平静地强调了一遍，“当然，我现在只是接受你的咨询，并不是你的案件律师，你可以选择対我保密。”
“这很重要吗？”向梓不解。
“如果邮件是你发送的，那作为律师，我的建议是你尝试与対方积极沟通，尝试庭前和解或调解。”
“这不可能！”
“如果你认为，対方起诉没有任何事实和法律依据，就多搜集対你有利的证据，积极应诉。”
“什么样的证据。”
“证明你自己，没发过那些邮件。”沈周说。
——
向梓离开长鸣律师事务所，认为网上评价果然都是假的。
他花了300块一小时的咨询费用，得到的建议却屈指可数。
律师根本不在乎告他的那个女人究竟做过什么，案件的关键集中在他究竟有没有发过那些邮件上。
如属实，那他发送邮件的内容和行为，有确定的侵权事实并造成了严重后果。他必须停止侵权、赔礼道歉、消除影响甚至还要赔偿损失。
所以律师的建议是庭前和解。
但如果他没做过这件事，就不必担忧，只需积极自证应诉，法院会还他一个“公道”。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向梓记得自己当时是那么问的。
律师像是完全猜到他心中的想法。
“既然是匿名邮件，原告未必有充分证据证明那些邮件究竟是谁发送的。虽然法院受理案件，证明原告在提起诉讼时肯定提供了一些模糊证据，但关键性证据来自邮件运营服务商。法官是否签发了调查令，以及邮件运营服务商是否能提供用户数据，都是未知数。”
律师说完那段话，分针正好走到12，时间到了。
向梓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是他需要付出更多金钱，请対方帮他打官司才能听到的了。
而这个案件的报价是5万块，比正常高出5倍。
向梓坐在街上，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空气里满是石楠的腥臭味道。
他低头查了半天网络资料，终于明白，律师给他这个报价，是根本不愿意接他这个案子。
除非给得足够多。
向梓紧紧捏住手中的矿泉水瓶，太阳晒得他浑身滚烫。环卫工人挥舞着大扫把，空气中的落叶扬尘令人窒息。
他以为这是一个正义终将实现的世界，但实际上呢，这里腐朽而破败，他并不持有这个世界的通行证。
——
林晚星再次见到向梓，是在她母校的那家咖啡厅里。
离校后，林晚星就从未回过永川大学。
记忆里的那个冬天像加了层灰滤镜，比单纯的黑白更黯淡无光。很多人知道她的事，她没办法处理那些事，所以没有继续读博，毕业后就离开了。
而现在，四月末的天气已将近三十度。
她坐在落地窗边，玻璃桌面反射着刺目阳光，她甚至要眯起一些眼睛，才能看清坐在桌対面的那个人。冷硬的面容，凶悍的目光，曾经対方在教室里当众怒斥她，那些让她感到战栗的回忆仿佛仍徘徊在神经末梢，但阳光太烫了，快要把那些都晒化了。
“好久不见，林晚星。”桌対面的人用一种他认为带有威慑性的口吻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林晚星淡淡回道。
“你的学生们怎么样了？”向梓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摆手拒绝了服务商提供的饮品单，只要了一杯水，然后转头问她，“上次比赛的时候，听说有人参与赌球了，问题解决了吗？”
“你在试图用我的学生激怒我？因为你的家人收到传票，你很生气？”林晚星几乎瞬间就明白向梓的意图。
向梓不想再听她说下去，立刻打断道：“说吧，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桌対面刻意压低声音的质问，像是有风透了进来。
原来向梓也很害怕家人知道他做过的事情。
林晚星忽然发现，很多她以为凝结成实质的困境，都会随着时间而瓦解。
而终有一天，这也不过如此。
“我想要的已经写在起诉书里，你可以自行查阅。”她直视向梓，平静回答。
“起诉什么，你的那些事情你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向梓说。
“那么你呢，向梓，你做过吗？”林晚星反问。
几乎在那个瞬间，向梓就知道这是个陷阱。
他立刻看向桌面，林晚星的手机暗着，除此之外，她连包都没带。她今天穿了条连衣裙，也不像是能藏东西的样子。
“你在看我有没有录音吗向梓？”林晚星眼眸微抬，瞳仁漆黑，似乎穿他心中所想。
“你不会以为我是白痴吧林晚星？”向梓反而笑了。这段时间他查阅了一切资料，也问了很多人，林晚星想要赢官司的关键，就是要证明那些揭露她和导师不正当关系的邮件是他发的。
她根本没有证据，不然为什么他说想聊聊，她就同意聊聊？
向梓认为自己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谈了新男朋友，为了做给你男朋友看，所以突然想到要告我，证明自己清白了？”
林晚星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既无嘲讽也不慌乱，像是完全没把他当回事。
“你很害怕吧向梓？”林晚星缓缓启口，“无论你装得多么无所畏惧、正义凛然，你都很害怕。法庭败诉后，你必须向我公开道歉，届时很多人都会知道，你是个只敢偷偷背后编排导师和女同学绯闻的小人。”
林晚星的语气实在像割骨冰刀。从匿名走向台前，向梓忽然感到一阵凉风，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但他很快就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反而觉得好笑：“你难道不怕？我认为发送邮件的那个人，已经给你留够了足够的余地。他没有公开揭露你，只是在业内私下小规模地告诉大家事情真相。如果那个人没有给你留余地，事情真闹得全网皆知，那你的名字会在很短时间内出现在互联网的每个角落。大家会知道一个名叫林晚星的女学生的故事。她的导师深深爱上了她，为她自杀，搞得家破人亡。你觉得対你一个女生来说，这是好事吗？”
很多次，林晚星想，很多很多次。
她是那么害怕向梓口中的这件事情发生。
她害怕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网络，害怕那些阴暗的口诛笔伐，害怕自己成为网络风口浪尖的议论中心。
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注定会有人不相信她，注定会有人骂她是婊子□□不要脸勾引导师的贱人。
她很清楚，这世界充斥着黑暗无序的人性，它们乐于聚集、酷爱狂欢，这深深折磨着很多人。
她甚至很清楚，那些黑暗无序的人性是舒庸敢于投奔死亡的最大依仗。他很清楚，就算他死了，他的同类们也会折磨还活着的她。
但现在，林晚星看着面前这个阴暗丑陋的男人，忽然觉得他们也不过如此，她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向梓，我不怕。”林晚星很平静地告诉他，“我希望你现在立刻去发帖，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因为你造成的每一点影响，都会变成你所要向我赔偿的具体数字。问题在于，你能付得起那些金额吗？”
她每说一个字，向梓脸上就暗上一分。
“砰”地一声，向梓一拳砸向玻璃咖啡桌。
服务生刚端上来的柠檬水汩汩流下，四周有不少视线向他们看来。
向梓又开始假装擦桌，然后质问她：“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要钱？”
“你活这么大，连做错事以后该怎么做，都不知道吗？”林晚星反问。
向梓紧紧握着拳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我要你认错，向梓。”林晚星说，“你是不是真心认错，这対我来说一点不重要。我没有教化你的责任和义务，但我要求你弯下腰，向我说一声“対不起”。
你是自愿的最好，你不愿意更好。因为我也很乐意看你跪在法律准绳面前，虽然心中充满怨愤，却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写下那些违心的道歉。
我还会向法院申请，要求你向每一个曾收到你匿名邮件的校友发送澄清邮件，消除対我名誉造成的恶劣影响。届时，那些你非常在意的业界翘楚们，会知道你曾经干过什么。一切你想要施加给我的，最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向梓猛地抬头，目光中是无法抑制的怒火，可林晚星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大雪天中的冰水，直接泼到他的头顶。
她问：“我的学生敢承认他做过的错事，承担应承担的后果，但自诩正义使者的你，敢吗？”